断箭不了解斛律雅璇的过去,从她寥寥数语的描述来看,她心中所受的创伤远比自己想象的要严重。斛律家在大齐权势显赫,尊宠之致,一门出了一位皇后,两位太子妃,娶了三位公主,而这两位太子妃就是她的大姐和二姐,高纬登基后,身为太子妃的二姐随即成为皇后。如此豪门,却容不下一个斛律雅璇,将其赶到塞外和马贼为伍,这次更是把她送上绝路,对她的生命没有丝毫怜惜,如果换了自己,恐怕也是满腔怨愤,心如枯槁,了无生意。

“我们还能活着走出天山吗?”

“他当然知道了。”斛律雅璇坐直身躯,把身上的毛毡用力裹了裹,腻声娇呼,“我很冷。”断箭摇头苦笑,觉得她就象一个撒娇嗲的小妹妹,这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一个人,记忆深处忽然涌出木兰声嘶力竭的哭喊。断箭心里一酸,张开双臂把斛律雅璇抱进了怀里,“你很小就在塞外吗?”

一个多月来,自己冒充李丹,接触了长城南北很多执掌机要的大人物,知道了长城南北很多隐秘,眼界大为开阔,对过去生的事也逐渐有了更深的认识。从齐公宇文宪破格提拔自己,并委以重任让自己率军进入定阳城作战来看,他一定从梁山公李澣的嘴里知道了自己,他认识自己。华山公杨文纪到定阳城去,很可能有两个目的,一个是出卖杨敷,把定阳城拱手送给大齐;一个是把自己带出来交给宇文宪。

“王上,小叶护就在河谷里,他和可汗的矛盾已经公开了,王上目前要做的不是让这种矛盾激化,而是要尽可能缓和,以保持西部突厥的稳定。西部突厥稳定了,丝路才能稳定,我们的丝路利益才能得到维持。相信室点密可汗非常希望王上在这个时候帮他一把,而不是乘机给他一刀。”何林走近昭武江南,低声劝道,“王上,立即放了断箭,这对王上有益无害。”

谨慎小心的李丹绝不会做出这些不可思议的举动,他不会不顾使臣的身份,无礼而蛮横地握住自己的手,更不会在黑暗里丢掉君臣之礼抱着自己,用身体给一位尊贵的女王取暖。这种事只有断箭做得出来,他身份卑微,常年挣扎在生死边缘,缺乏对礼仪的尊崇,习惯率性而为,桀骜不驯,而李丹出身高门,自小耳熏目染官场上的繁文缛节,尊卑贵贱已经深入他的骨髓,无论何时何地,他都会遵从礼仪,绝不会谮越一步。

那么,白马堂为什么要介入大漠纷争?李丹到底是为维护大周国的利益,帮助宇文护稳定长安形势,还是为白马堂做事?如果他也是白马堂的人,那么他现在所作的一切,是想实现白马堂的什么目标?

当前形势下,什么办法才能让突厥汗国更快地走向分裂?就是柔然国相淳于盛的那把“大火”,即将在天山南北爆的叛乱。只要这场叛乱重创了大可汗燕都,几位天意所属的部落大领成为可汗的日子也就屈指可数了。

自己想不明白的就是这一点。昭武江南的目标是丝路利益,丝路利益的大小取决于中土的稳定,她不可能仅仅安排大周和大陈结盟,她应该还要在周、陈结盟后,把大齐人也请出来,以周、陈联盟威胁大齐,迫使大齐暂时放弃统一北方之战,然后以中土三国的力量牵制突厥人,迫使室点密放弃西征,以便给厌哒人和粟特人争取复兴的机会。

“别怕,别怕……”断箭紧紧搂住她,轻抚后背,连声劝慰,“没事了,马上就会有人来救我们,没事了。”

昭武江南娇躯轻颤,眼神复杂,双手下意识地向后缩了缩。二十一年了,自己这双手从未让男人碰过,所有人都把自己当作不祥之物,避之不及,唯恐沾上恶魔的诅咒而丧命。室点密也是一样,他是一代骄雄,在他眼里,自己不过是他控制粟特人和厌哒人的工具,是他攫取昭武九国和厌哒国财富的工具,是他稳定葱岭东西疆域,利用粟特人的营商天赋和强大的贸易力量,最大程度获取丝路利益的工具,他从未把自己当作一个女人,他从不关心自己的命远,他把自己视为禁脔,视为他的私人财产,他也从未像眼前这个男人一样在自己最需要他的时候伸出强有力的大手。

他略感惊慌,急忙转目望向远处,极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哥哥,你到底想干什么?我用什么办法才能得到昭武江南手上的钱财和物资,难道随随便便和陈叔坚签订一个盟约就行了吗?但现在的情况不是这样,即使我签订了这个盟约,昭武江南也不会答应我的要求。

断箭突然想到了长乐公主。那日长乐公主看到自己后,询问自己是不是有决心诛杀宇文护。假如她的推测是真的,那么李丹的目标不仅仅是宇文护,还包括宇文氏皇族。难道……

斛律雅璇吃惊地望着断箭,眼露惧色,“如果你知道我是斛律雅璇,你就不救我了?”

不知道就只有胡绉了,从大齐目前的形势看,斛律雅璇无论如何都要让这把火点燃。我该帮你的时候帮你,不该帮你的时候,反正也要从你背后插上一刀,我们之间根本谈不上信任。断箭想到这里,脸上露出一丝奸笑,慢悠悠地说道:“小丫头,叫我一声表叔听听。”

九尾狐看上去疲惫不堪,嗓音也略显嘶哑,但她说话的声音实在好听,如幽谷空鸣,如繁漪秋水,缓疾有度,优雅动听,就象温暖的春风悄然拂过,烦躁的心情很快就能平静下来。

“我有了天上的神,还会贪图天上的星星?”断箭抓住她的手,笑着问道,“这么说,她欠了你很大人情?”

“叮叮当当”一阵脆响,接连翻出了四个白野雉,剩下一木依旧在杯中旋转。萨满圣母大喜,盯着杯中那块椭圆形的小木拍手尖叫,“野雉,野雉……”断箭有些紧张,连声警告,“不准使诈,不准用法术……牛犊,牛犊……”

“你懂什么?”萨满圣母不满地撇撇红唇,“那叫幻术,也是一门高深的法术,学得好,不但可以杀人,还可以救自己的命。”

“所有人都认为康乾明疯了,而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希望之星走进康家,嫁给了康乾明的儿子,当天晚上他儿子的脑袋就被人割去了,但接下来生的事情,却让所有人大吃一惊。”

萨满圣母瞪着眼睛,努力装出一副穷凶极恶的样子,很是滑稽可爱。断箭忍不住笑了起来。

淳于盛郑重地点了点头,“我和鸿烈打了十年交道,他是什么人,你或许不知道,但我知道,他说得每一句话我都要反复思考,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这是一块凤凰玉璧,有半只手掌那么大,正面是阳线浮雕,一只血色雄凤从熊熊大火中展翅飞起,惟妙惟肖,栩栩如生。断箭看到玉璧,脸色顿变,尘封的记忆霎时被打开,一个瘦弱女童突然闯进他的脑海,恐惧而稚嫩的哭喊声猛烈撞击着他的心灵,撕心裂肺般的痛苦骤然侵袭了他的全身,几滴泪水情不自禁滚了出来。

“砸开了,也就一目了然,真假自辨。夸吕知道自己上当了,但他丢不起那人,所以当时就抓狂了。”断箭接着遗憾地摇摇头,“不过那台琴的确不错,以我看至少有五六十年的历史了,砸坏了很可惜。”

断箭看到夸吕小心翼翼地褪下皂色琴衣,急不可耐地冲了上去。案几上的古琴形制浑厚,作圆与内收双连弧形腰,梧桐为面,杉木为底,通体髹紫漆,是一台典型的“伏羲式”琴。夸吕得意洋洋地伸了伸手,“鸿烈,你看此琴如何?”断箭微微倾身,仔细看了一下琴身断纹,脱口出一声惊呼,“小蛇腹。”

斛律雅璇的眼里闪过一丝失望,“我明天就要离开。”

李丹出现在大周使团的车队附近,他神色匆忙,不时左右张望,好象在寻找什么。

真是麻烦,还是师父的话说得对,这女人当真碰不得。断箭后悔不迭,坐在她身边哄了又哄,然后抱在怀里哄,后来急了,又亲又摸,萨满圣母极力挣扎,“不要啦,我又不是你女人,凭什么给你啊?”两人闹了一会儿,萨满圣母慢慢软了,瘫在断箭的怀里随他大快朵贻,就在断箭的大手渐渐探到她的小腹的时候,萨满圣母突然抱住了他的手臂,张嘴咬住了断箭的耳朵,“我要嫁人嘞。”

风雨渐渐停止,天色越来越暗,车厢里的两个人抱在一起,轻轻喘息着。

萨满圣母愣了一下,两眼瞪着断箭,一边慢慢坐起来,一边抬手向头上摸去。

一滴雨点落到断箭手上,接着两滴、三滴。断箭猛地抬头,只见金蛇狂舞,天雷炸响,一场狂风暴雨呼啸而至。

这世上本没有神,也没有法术,只有智慧和勇气,但你没有智慧只有勇气的时候,那你只能一往无前。断箭两次近距离接触萨满圣母,心中对大漠上的神已经不再感到神秘和恐惧,神的光环一旦褪去,它就是最普通的敌人,一样可以杀。

“黑乌鸦,你干还是不干?”阿蒙丁看到断箭的眼神犹疑不定,愈恼火。当初提议要杀人的就是这个家伙,可事到临头,他竟然要退缩,岂有此理。

十年来,我回长安的时间,加在一起也没过一个月,不管小时候的朋友、同窗,还是朝中大臣,几乎把我遗忘了,甚至我的家人,对我都感到非常陌生。我每年大约有半年以上的时间在大漠,还有几个月带着马贼兄弟做些棘手的事。回到敦煌后,我就更忙了,我要巡视烽燧,要和长安取得联系,要准备运往大漠的各种货物。说句你难以置信的话,镇将府里的有些僚佐十年都没见过我一面,更不要说长安的人了。

断箭忽然觉得自己和萨满圣母亲近了,不知道是因为萨满圣母活泼直爽的性格,还是因为自己握了一下她的手感受到了那种美妙的滋味,他稍稍减轻了对萨满圣母的戒备,他似乎愿意向萨满圣母倾诉自己的过去和冤屈。

“放开啦,不要抱着我,哎,你听到没有,放开啦……”接着帐外传来玷厥的惨叫,“快点,带我进去,否则我把你胡子拔光了,快点啦……”

帐帘掀开,走进来一位三十多岁的魁梧大汉,长脸浓须,高鼻子,下巴稍稍有些突出,眼窝深陷,眼睛在紫红色脸膛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明亮,这让他看上去非常精明,而且有些阴鸷,给人一种难以亲近的感觉。

龙竹带着断箭走进了一座占地很大的帐篷。帐篷外的木柱上,悬挂着一面火鹦鹉大旗。断箭听李丹说过,三足乌马匪在楼兰互市有个销赃的店铺,名字叫火鹦鹉,店主也是马贼领之一。在七十七名马贼当中,只有他和龙竹知道李丹的真正身份。一般有什么事,李丹先告诉他们两个,由他们两个召集人手,做好准备工作。

“当然。”李丹得意洋洋地说道,“我知道的秘密非常多。”接着他看到断箭一脸迷惑,笑着解释道,“当年,柔然和铁勒相攻,僵持不下,伊利可汗阿史那土门击败了铁勒,实力大增。他向柔然可汗阿那瓌将长乐公主嫁了他。土门临死之前,想把大可汗之位传给儿子科罗,于是对室点密说,在大可汗和长乐公主之间,你只能选择一个。室点密非常喜欢长乐公主,为了得到漂亮的美人,他放弃了大可汗之位。可是过了几年,大魏的国祚被宇文家抢去了,长乐公主为此郁郁不乐,责怪室点密当初不应该放弃大可汗之位,应该鱼肉与熊掌兼得,否则就可以为她报仇,攻打大周了。室点密说,这等小事,不值一提,我带着铁骑转两圈,就能混个大可汗回来,结果他就去打厌哒人了。”

断箭无从估猜李丹得到自己送回去的消息后,是否还继续实施分裂突厥的计策,不过他知道阿蒙丁很危险,这个人是大漠上有名的马贼,他的手下虽然大都死在龙城雅丹,但狡猾的阿蒙丁或许还有后援,目前还是尽快脱身为好,不要和他过多纠缠。他佯装想了想,然后正色说道:“既然你一定要干,那我就帮你,我回去后即刻派人回长安。不过……”他停了一下,扭头望着喜形于色的阿蒙丁说道,“萨满圣母这次没杀你,也许下次……”

“所以,目前无论是室点密,还是大可汗燕都,为了实现他们的目标,在未来一段时间里都需要一个完整的突厥汗国。但是,此刻两人的矛盾已经激化,谁也不愿退让,谁退让,谁就可能失败。在这种情况下,室点密如果现柔然、铁勒、高昌、吐谷浑等部落都支持大可汗燕都时,肯定会担心东部突厥乘机进入西域,担心燕都和波斯人联手夹击他。事实上,形势的确也会朝着这个方向展。燕都一旦控制了西域,他势必要铲除可能导致突厥汗国分裂的隐患,他会毫不犹豫地攻打室点密,不惜一切代价杀了他。”

“现在你不需要去楼兰了,我去楼兰就行了。我们的事圣母一清二楚,她希望大漠能够稳定,不要再起战火,叫我们放弃行刺。你回敦煌吧。”

从狮子峰下仓惶撤下的人群看到大雕飞来,骇然惊叫,四散而逃。山丘底部有两部大马车,围在四周的骑卒也是胆裂魂飞,没命一般打马散开。

断箭所知有限,也没时间去想,他必须立即做出决定,是逃走还是继续杀进。虽然高颎就在前面,虽然他知道这件事和大周的安危有关,但面对大漠上最伟大的巫神,他没有选择的余地,要想活命,只有掉头逃命,活着总比死了好。

“锵……”断箭左手后举,握住了系在背上的环刀,拉出了半截刀身,冲着阿巴顿暴声狂吼,“告诉我……”

断箭走进了高颎的小帐篷。他在颠簸的驼背上想了一下午,最后还是决定相信高颎。高颎不是亡命之徒,他是朝廷的内史下大夫,是参予国事机密的天子近臣,这种人不会置生死于不顾只带十三个人进入西域处理非常危险的事,换句话说,高颎要做的事其实并不危险,他不过是想用这种办法告诉自己,他值得信任而已。

高颎点点头,不以为然。当年弘德夫人北迁长安,带上寺庙里的一个孤儿,或许是出于喜爱,或许是出于同情,这并不能说明弘德夫人和他的关系就很亲密。断箭说话很谨慎,断断续续,高颎有些不耐烦了,于是直截了当地问道:“你过去是梁山公的亲卫队队主。我想知道,你怎么成为梁山公亲信的?是因为你战功很多吗?”

断箭叹了口气,转身望向背后。项云给了他一个疲惫而担心的笑脸,断箭心里一酸,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项云也是梁山公的家将,也是从江陵一起迁到长安的,早年就是梁山公的侍卫,他有父母,有妻儿,他更渴望活着回家。这个八尺高的汉子历尽三个多月的长途跋涉后,消瘦了很多,颧骨高耸,眼窝深陷,除了那双坚毅而冷森的眼睛,几乎看不到他过去矫健骁勇的身姿了。

“你是临贞公是临贞公的堂弟,他应该知道你?”

逃卒。听到这两个字,断箭的心里一阵颤栗,怒火猛然间爆了。我们不是逃卒,我们是奉临贞公杨敷的命令杀出重围向大司马宇文宪救援的信使。大司马见死不救,他把我们抓了起来,诬陷我们是逃卒,把我们流放到敦煌烽燧。

断箭急促地喘了一口气。过去自己听梁山公埋怨,说限制丝路是本末倒置,具体原因也不清楚,今天听了淳于盛一番话,顿时茅塞顿开。

“晋公也是佛门信徒。”断箭叹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了和佛门争利?”

“当然,大周的财赋有限,佛教僧众拥有大量的土地、人口和财富,他们不但不用上缴役调,还从朝廷国库里拿钱,一来一往,大周财赋要损失多少?当年大魏太武帝拓跋焘为什么要灭佛?主要原因也是如此。朝廷财赋入不敷出,只好举起大刀洗劫佛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