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箭没有说话。这个女人是大漠人,大漠上游牧民族世世代代的传统就是“父死子继,兄死弟继”,不管是权力还是财产,都要遵循这个古老的传统,女人也是财产之一,女人的婚姻也要遵循这个传统。断箭觉得她的心愿根本没有实现的可能,除非她通过“和亲”嫁到长城南方去。

神还在。断箭大喜,急忙转头避开刺眼的阳光,用力闭紧了眼睛。我马上就能看到她了,马上就能看到那张美丽的脸了。笑声回荡在车厢里,回荡在断箭耳边,就象美妙的天籁之音。断箭觉得自己飞了起来,飞上了云端,那种奇妙的感觉让他如坠梦中。

大周如果给突厥人灭了,我就逃到江左大陈去,让宇文泰的子孙世世代代给突厥人做奴隶,也算出了一口恶气。

“咻,咻,咻……”三支鸣镝带着凄厉的长嚎从不同的方位冲上了蓝天,接着断断续续的号角声此起彼伏。各种号角声回荡在大大小小的峰丘之间,混杂交织,根本无从分辨声音的来源。

“他大概是给太阳晒晕了,说胡话。”李天涯拿着水囊摇了摇,然后毫不吝啬地倒在脸上,嘴里还不忘调侃胡雷,“你小子是不是沙子吃饱了,撑的?”

从阳关出的时候,高颎只带了五个侍卫,加上自己和项云等七个人,一共是十三个人,不过带了很多牲畜,有四十匹骆驼,三十匹战马,满载着辎重,就象一支商队。这种规模的商队走到哪里都会引人注目。高颎是不是担心暴露身份,或者担心遭到马匪的抢劫,才选择了横穿三拢沙漠去楼兰?

断箭稍感心安,望着高颎的眼神马上变得热切而期待起来,他甚至觉得眼前这位一袭白衫文质彬彬的高颎浑身上下都充满了睿智和神秘。

断箭辗转难眠,越想越烦,干脆坐起来抓起皮囊喝了口水,然后用力吸了几口清鲜而潮湿的夜风,试图让自己暂时忘记这些烦恼。

断箭想跪下去,想高声陈述自己的冤屈,但他担心被戍卒冲上来抓住,失去唯一的机会。自从三个多月前自己杀出重围赶到龙门齐公宇文宪的大营后,就遇到了一连串不可思议的事。先是被抓,然后被叛流刑,没有审问,没有申诉的机会,甚至连一个有份量的官员都没碰上。

独孤风鄙夷地哼了一声,“正是。”

“不要叫我黑乌鸦。”断箭一边调转马头,一边笑道,“这听起来很不舒服。难道我每次见到你,也是死狼死狼的叫吗?”

“你叫我黑心狼难道好听了?”阿蒙丁怒哼一声,拨转马头跟了上来,“我再问你一次,你到底干不干?你要知道,突厥人的大军随时会杀进敦煌,只有杀了燕都,挑起突厥人的分裂,你们大周才能得到安宁。”

断箭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难道萨满圣母没把阻止突厥汗国分裂的计策告诉他?他不知道大漠诸族部落要支持佗钵成为突厥汗国下一任大可汗?

“黑心狼,萨满圣母已经出面了。”

“萨满圣母?”阿蒙丁冷笑,“柔然汗国为什么败亡?萨满圣母为什么抛弃柔然汗国?告诉你,萨满圣母虽然是大漠之神,但她只会帮助强大的大漠雄主屠杀弱小,她不会帮助失败者。在她的眼里,这不是背叛,也不是抛弃,而是为了保护大漠的生灵,为了尽快结束大漠上的战乱恢复大漠的安宁,但这对失败者来说,有多么痛苦和残酷,你知道吗?萨满圣母是大漠之神,她要保护的是大漠的生灵,所以她将来也会帮助突厥人越过长城,屠杀你们,把你们统统变成奴隶,变成像牛羊一样的两腿畜生,你知道吗?”

断箭正要举鞭拍马,闻言大震,霍然回头,“你说什么?”

“怀荒大战,我们柔然汗国失败了,郁久闾氏、俟吕邻氏、尔绵氏、约突邻氏、阿伏干氏、纥奚部、胏渥氏……柔然汗国的诸姓部落遭到了血腥屠杀,那时候,萨满圣母在哪?她为什么不出来保护我们?为什么?”阿蒙丁抬头望天,纵声咆哮,“我要报仇,要报仇,不管萨满圣母说什么,我都要报仇,我绝不会听她的话,我绝不会放弃。”

一股难言的痛楚从断箭心底猛然爆。自永嘉之乱以来,匈奴、鲜卑等大漠诸族呼啸而下,汉人饱受践踏和凌辱,只能在江左苦苦支撑,两百五十多年来,无数豪雄抛头颅洒热血,矢志北伐收复失地,重建华夏王朝,然而,一次次的失败让这种希望越来越渺茫。今天,当汉人还在三足鼎立的困局中苦苦挣扎的时候,大漠上有出现了强大的突厥汗国,华夏大地再一次面临可怕的劫难,汉人再一次面临倾覆的命运。报仇……这种愿望流淌在每一个汉人的血液里,数不清的汉家男儿为了报仇一往无前、前赴后继、粉身碎骨,然而,直到今天,报仇还是一件存在于虚幻中的梦想。我什么时候才能实现报仇的愿望?什么时候才能看到山河重归,天朝再临?

我舍命相陪。断箭脱口欲出,但话到嘴边,他又收住了。自己是什么?敦煌戍卒而已,我就象这戈壁上的草,不,我连这戈壁的草都不如,戈壁上的草可以自由欢唱,可以和天地风雨共舞,但我呢?断箭凄凉苦笑,轻催战马,一头冲了出去。

“黑乌鸦,你个孬种……”阿蒙丁打马追上,大声叫道,“你可以不干,但你把厌哒皇室的公主给我,马上给我。”

断箭脸色阴沉,一言不,催马狂奔。他恨自己,没有原因,他就是恨自己,从江陵失陷开始,他就一直恨自己,身为大汉男儿,却不能浴血复国,反而屈身索虏,为了区区一条性命苟延残喘,活着还不如一条狗。

“黑乌鸦,我求求你了,看在我们相识多年的份上,看在你七次打伤我的份上,你就把她给我吧。”阿蒙丁紧紧贴着他,忽然口气一变,软语哀求道,“我们恩怨两消,好不好?那些财宝我不要了,都给你,但你无论如何要以最快度派人回长安,把那个女孩送到大漠来,我真的非常需要她。”

断箭知道他要那个女孩干什么。刚才在马车上,萨满圣母说了,柔然人、厌哒人、铁勒诸姓以及大漠上很多被突厥人击败的部落秘密联手,准备动叛乱,刺杀大可汗燕都。很明显,柔然人和厌哒人有了约定,而找回厌哒公主显然是他们的约定之一。

断箭无从估猜李丹得到自己送回去的消息后,是否还继续实施分裂突厥的计策,不过他知道阿蒙丁很危险,这个人是大漠上有名的马贼,他的手下虽然大都死在龙城雅丹,但狡猾的阿蒙丁或许还有后援,目前还是尽快脱身为好,不要和他过多纠缠。他佯装想了想,然后正色说道:“既然你一定要干,那我就帮你,我回去后即刻派人回长安。不过……”他停了一下,扭头望着喜形于色的阿蒙丁说道,“萨满圣母这次没杀你,也许下次……”

“拜火教的祭司正在秘密追杀她,十月的时候她还要到贪汗山参加突厥人的祭祀,她哪来时间找我?”阿蒙丁笑道,“我这种小角色,即使死了也无关紧要,她不会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今天她之所以要抓我,是因为她无法找到我们柔然汗国的可汗、国师和国相,所以只好找我来代为传讯。她以为我会俯听命……”阿蒙丁鄙夷一笑,“她背叛了柔然汗国,她任由柔然汗国灰飞烟灭,即使她依旧是大漠上至高无上的神,我也绝不会听她的。”

断箭无奈轻叹。阿蒙丁不再说话,带着断箭向楼兰海方向飞疾驰。

黄昏时分,两队人马相遇。看到断箭和阿蒙丁完好无损,高颎、项云等人又惊又喜,纷纷围了上去。十几个阿蒙丁的手下因为无法追上萨满圣母的车队,中途回撤,会合了高颎的驼队,带着他们一起奔赴楼兰,此刻看到阿蒙丁无恙归来,一行人也是悲喜交集,紧紧相拥。

“我遇到了萨满圣母。”断箭把高颎拉到一边,以最快最简介的话把事情说了一遍,“她请我们即刻返回敦煌。”

高颎惊骇不已,他稍稍思索了一下,断然说道:“我们回去。”

阿蒙丁拉着阿巴顿急步走了过来,“如果你改变主意,就请他带路。只要你到了楼兰,我就会主动和你联系。”阿巴顿的表情很惊讶,他刚刚知道这个和自己同行数天的人竟然是名震西陲的三足乌,自己竟然一直蒙在鼓里。

“另外,这些东西我要带走。”阿蒙丁指指驼背上的辎重,“这是我们过去的约定,到目前为止,依旧有效。”

断箭不敢答应,假装迟疑不决,目光却暗暗望向高颎。高颎点点头。

“好吧。那我们后会有期。”

“我们很快就会见面。”阿蒙丁张开双臂,和断箭拥抱在一起,凑到他耳边低声说道,“你带使团去高昌的时候,一定记得把那批神火弹带给我,拜托了。”

断箭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刚才在路上他仔细想过了,从大周的利益来说,李丹肯定会支持大漠部落叛乱,不管阿蒙丁需要什么,厌哒公主也好,神火弹也罢,李丹都会毫不吝啬地送给阿蒙丁。

敦煌,玉门关。

大周为恭贺突厥汗国大叶护室点密之子玷厥大婚,特遣使北上,名为恭贺,实则探查大漠形势,因此使团规模较大。

九月上,春官府右小宫伯、随国公杨坚率大周使团到达关隘,同行的还有凉州总官、燕国公于寔,都督中外诸军事府的司马袁杰、司录尹公正等诸多大员。

使团长途跋涉,于玉门关稍停以作休息。期间,内史上大夫高颎从塞外返回。

断箭和项云等人被敦煌镇将李雄亲自迎到了驻扎在关外的大营里。他们意外看到了石墩烽帅独孤风。李雄叫独孤风带着项云等人先去休息,自己则带着断箭进了大帐。

断箭把此行始末详细说了一遍,包括萨满圣母对大周国内形势的判断,以及李家目前在大周政局中所面临的艰难选择。

“有关我家的事,你是否告诉了昭玄公?”李雄急忙问道。

“没有,我没有说。”断箭摇头道,“这等重大的事,我当然不敢随便乱说。”

李雄赞赏地看了他一眼,“不错,你很聪明。至于那件事,你即使不说,我也知道你会被昭玄公逼出来,不过你不要担心,我不会怪你。那天晚上我不让你说,只是想让昭玄公知道,我李家还不想和那件事扯上关系。”

断箭暗暗松了一口气。自己还要在敦煌待下去,若想好好活着,最好是取得这位镇将的信任,因此什么也没隐瞒,该说的都说了,看样子这决定没错,这位镇将似乎对自己并没什么恶感,这是个好兆头。

“你不要休息了。”李雄站起来,拍了拍断箭的肩膀,“我带你进关,去见武泉公。”

断箭心里突然涌上一股复杂的情绪,既喜悦也又几分好奇,其中还夹杂着一丝熟悉的感觉,这种感觉过去也有,有一段时间很厉害,总是莫明其妙的悲伤,心情总是很郁闷,自己也说不上什么原因。现在那种熟悉的感觉又出现了,而且还非常强烈。

“你是不是累了?”李雄看到他神情有些恍惚,关心地问道,“要不要吃点东西?”

“不,不……”断箭连连摇手,“我没事,走吧。”

李雄示意亲卫们留在院门之外,然后带着断箭走了进去。

断箭的呼吸有些急促,距离房门越近,心跳越是厉害,他自己都不明白怎么回事。李雄感到他很紧张,忽然停了下来,“你不舒服吗?”

断箭尴尬地笑笑,“好象有一点……”

李雄微微一笑,“我小时候经常和鸿烈打架,有一次把他的头打破了,父亲说,鸿烈如果破了相,他弟弟可能就找不到他了,下次记住打他的屁股,不要打他的头。我很好奇,就追问父亲,鸿烈还有弟弟吗?父亲笑着摇摇头,没有说什么。”

断箭笑了起来。嘉玮公对我真不错,看到我紧张,竟然和我聊起了他小时候的事。。⑻ooyu1e。

“鸿烈是我大伯的幼子,我婶母对他非常溺爱,听说我把他的头打破了,婶母非常生气,把我饿了一天,然后又把我送到大哥戍守的边关,半年都没让我回家。”李雄一边走,一边说道,“这件事给我的印象非常深,我至今记忆犹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