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低头一看,月娘穿的正是一条牡丹夹缬的小小纱裙,也分了四幅,笼在素色裙子之外,看起来颇为别致。月娘显然也十分得意,看到琉璃的目光,笑盈盈的转了一圈,轻纱飞起,那牡丹花越发鲜活。琉璃笑道,“月娘今日真真如牡丹仙子一般。”

琉璃看着这个总是快手快脚快言快语的婢女,心里不由变得松快了一些:不管那位只有两面之缘裴二郎是不是著名的裴炎,他已经和自己没有一毛钱关系,自己是个普通人,会朝夕相处的,终究也是些普通人——就像小檀一样。

琉璃伏在地上,袖子掩处,用手心里藏的一把剪刀微微用力的刺了手腕一下,抬起头来时,满脸都是悲怆,“今日之事,不怪姑母与官媒娘子,只怪琉璃无福,不但不能为父亲分忧,反替家中招来如此为难之事,若再惹上官非,琉璃便是万死也不能赎其罪!由此可见,琉璃本是不祥之人,不配如此厚爱!”

媒人在客位的坐榻上端端正正跪坐下来,挑剔的打量着这位被河东公世子相中的女子,只见她不过十五、六岁年纪,身穿月白色的短襦长裙,个子还算高挑,却显然太瘦了些,五官还算精致,但脸庞的线条有些刚硬,眉毛又过于英挺,毫无柔媚丰腴的福相,倒是一双褐色的眸子深邃清澈,颇为奇异,容颜虽不富态,那番韵味倒是让人过目难忘。

库狄延忠顿时呆掉了,他虽然出身尚可,也读过几年书,平日却不大出门,也就是靠祖上及安氏留下的几间房子收租过活,不像安静智交游广阔、眼界宽广,只是怕惯了妹子,满心觉得裴都尉家就是一等一的豪门,听得安静智这话,更没了主意,“依四郎的主意,难不成要答应了河东公家?”

裴九淡淡的道,“自然是找到你,纳你为姬妾,如此,昔日的笑料便会成为一桩风流美谈。”

骆宾王并不知道此次斗花会由来,不由奇道,“那又为何?她们莫不有仇?”

众人抬头一看,果然对面的阁楼上窗户已经打开,窗子后面人影闪动,看得见有年轻男子凭窗看了过来,两下相距不过二十多米的距离,当真是眉目可见,笑语可闻。这却是斗花会的正戏开始上演了:按斗花会的规矩,所谓胜者,自然要看女子这边的评定,但大家更在意的,其实参加斗花会的男子吟咏名花的诗句——名为咏花,实则咏人,得诗多的便是另一种赢家;而男子那边所传出来的诗句好坏,却也是女子们评价他们的标准。这番明争暗斗,真正是郎才女貌四个字的最佳注脚。

马车已经停稳,琉璃扶着婢女的手下了马车,心里失望的叹了口气,而跟在她后面的珊瑚则看着她的背影,恨恨的咬了咬牙。珊瑚今天穿的是曹氏特意给她新做的一身衣裳:缃色底宝树缀蝶纹的短袄,配银红色六幅罗裙,披着五晕披帛,头上戴的是家里最好的一支玉蝶流苏步摇,又压了两朵翡翠花钿,出门揽镜,自觉人比花姣,比琉璃那天的打扮也不差什么。只是一看到琉璃,却差点咬碎了牙齿。

上房门口,阿叶睁大眼睛看着越走越近的琉璃,嘴巴几乎都合不拢了:就是因为走丢了琉璃,她可是挨了曹娘子好一顿打,心里早发过千万个毒誓等琉璃回来要好好“招待”她,但眼前这个婢女簇拥、穿金戴银的贵女,却远远超出了她对琉璃的全部想象。还没等她们一行人走近,她已经不由自主满脸堆笑的掀起了帘子,嘴巴张了又张,到底一个字也没有蹦出来。

怎么又是姓裴的?琉璃心里嗞嗞的冒着小火花,咬牙垂头不语,

库狄氏顿时勃然大怒,此事欺人太甚,那胡商真当库狄家无人么?再者,若是让那胡商做主把她配了人家,她的打算岂不是要落空?虽然家里还有个珊瑚,但珊瑚生得不及琉璃不说,性子也是不好拿捏的,却不是合适的人选!因此她打听清楚了地方,便气势汹汹的带人来找琉璃,倒是要看看这个一贯怯弱的侄女如今成了什么样子,没想到琉璃却会说出什么教坊女乐来。

裴九不由微微一怔,“怎么,只有染织坊才能做出来?”

琉璃看见穆三郎有些呆滞的眼神,上前一步笑道,“表兄近日可好?”

那人顿时语塞:佛祖释迦牟尼自然是如假包换的胡人,而此寺所追念的长孙皇后又何尝不是胡人?自己这样说,却的确有些不敬了……

这话却说到了杨氏心坎里去。她这一生跌宕起伏,出身隋朝皇室,却正逢改朝换代,四十岁才嫁到武家,连生三女,而母女皆被武家前妻所生的几个儿子轻视欺辱,直到前年女儿封为昭仪,自己在家里的处境才略微改变了一些,可那几个儿子依然桀骜不驯。若跟柳氏比起来,她们两个的威望权势依然有云泥之别。只是她却知道,女儿是绝不甘心仰人鼻息的——因为她自己也一样!“笑到最后者,笑得最好”,杨老夫人把这话在心里又重复了一遍,点头笑了起来。

只听七娘笑道,“阿姊选的这杯是扶桑叶,春天饮下最合适不过。”琉璃忙又细细品味了一番,那青涩的香味果真是股树叶子气,只能点头微笑,“果然如此。”七娘又举起自己的黑色浆水道,“这乌梅饮酸酸甜甜却最是爽口。”舅母笑道,“我却不爱这些异香异气的,还是酪浆也罢。”原来这五色饮里的白饮只是最常见的酪浆。

安静智声音依旧是淡淡的,“也没什么,只是安某看见大娘昨日那副打扮,那副模样,实在对大郎不大放心,四娘只有这一个女儿,因此安某想让大娘以后就住安家,婚嫁等事须得安某同意,聘礼嫁妆也须安家过目,大郎若无卖女之心,些须小事自应同意。”

琉璃心里转了两转,顿时猜到了几分,向米氏微微一笑,心里却忍不住苦笑一声:这位当真是多虑了!

舅父看来明白自己话里的重点了,琉璃不由松了口气,发自内心的微笑起来。

贵妇人见她言谈文雅,举止有度,轻视之心不由渐去,微笑道,“那就有劳小娘子了。”

穆三郎不由愣住了,想了一想,一跺脚,转身便往回疾走。

琉璃自然没有听见,毡帐里,库狄延忠正低声对曹氏道,“我思量着真让琉璃入了教坊,咱家名声须不好听,她今年已十五,不如挑户人家嫁了?”曹氏声音顿时尖锐起来,“为何今日又说此事?太常寺奴家阿兄已托人打点过,遮莫要得罪他们?大郎又不是不知,搊弹家不比别个乐户,可与良人为婚,若是好了,还可一步登天,那是何等富贵?青林日后前程也有望了……”

如果是跟人答话这类的情况,则是长跪而起(也叫膝席),腿部还是跪姿,但上身直立起来,表示尊敬——可是如果尊者来敬酒,你也长跪,那就是很不礼貌了,古代有些血案就是酱紫发生的。

这样,你终于当上了大唐公务员……不过,你以为这就是一劳永逸了么?错!大唐的官员都是有任期的,任期一满,肿么办?接着待选、考试。

史掌柜自然明白琉璃心绪不佳,他自己也是一腔郁闷,此事也无法抱怨,待议论稍熄,便回身对她道,“四样夹缬要一个月赶出来,却是要作坊日夜做工了。要比那牡丹夹缬更好也是难为。”

琉璃明白掌柜的意思,叹了口气低声道,“我尽力而为。”说着便转身进了后院自己的画室里,她从来都相信,愤怒不能解决问题,有这时间生气,还不如做点有用的事情。

小檀忙跟了上去,进门才低声道,“这柳夫人真是当今皇后的母亲?怎生如此不讲道理?”

琉璃苦笑一声,摇摇头,“莫说她了,当心祸从口出。”说着便动手研好了墨,随手在夹皮纸上勾了几个样子。柳夫人要的宝相花与莲花原是此时最常见的纹样,菊花与兰花也不算少见,但之前她画的缠枝牡丹,原是极经典的一种纹样,要画得比那牡丹夹缬还好,却谈何容易!琉璃头疼的揉了揉额头,将画好的几个样子都丢到一边,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却听一阵脚步声响,门帘一挑,武夫人已出现在了门口,眉头紧皱,神情颇为不悦。琉璃忙放下笔迎了出去,笑道,“小郎君已经走了?可曾买到合意的弓箭?”

武夫人皱眉叹道,“你在我面前还作甚模样?掌柜都告诉我了,你这也叫无妄之灾!此事我定会告诉我家妹子,她最是聪慧不过,一定能帮你想出法子来,说起来这事也与她……”她想起什么似的捂嘴一笑,又转了话题,指着墙上的狩猎图道,“我原想让你帮我也做个这样的夹缬屏风送人,如今看来却是不成了。”

琉璃笑道,“有什么不成的?也就是这两天没有空闲,过两日只怕想忙也无事可做了。夫人不妨先说说看。”开玩笑,她哪能因为柳氏这样横行不了两年的纸老虎,就放弃一棵真正的大树?

武夫人想了想,笑道,“我倒也未想好,只是再过一个多月,也是有人要过寿辰,我想送一样别致些的物件做寿礼,这夹缬屏风便是不错,只是还想不好要送个什么样子的。”

琉璃便问,“此人最爱何物?”

武夫人沉吟道,“最爱的便是书法,他不爱游猎玩乐,因此狩猎图只怕不大合他的意,余者么,他也不爱珠宝珍玩、奇花异草……”不知想到什么,她的脸又有些红了。

琉璃见她眼波流传、晕生双颊的样子,眼角又扫过那条精美的夹缬罗裙,心里猛地一动,难道那则八卦居然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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