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琼紧闭双唇,再不发一言,手中长剑犹似游龙,剑光缭绕,剑剑刺向沈碧秋的要害。手下们未得沈碧秋的号令,皆不敢擅动。几招下来,沈碧秋已左支右绌,颇有些招架不住,额角也已经有了些汗。他心知杨琼此刻使出了全力,招招欲置自己于死地,于是沉声道:“一起上!活捉杨琼!皆有重赏!”

萧北游大喝一声,正欲挥刀向前,却听杨琼在怀中低声唤道:“阿北……”

沈碧秋眯着眼睛看着他,又看看何晏之和萧北游,微微一笑:“子修,你最会迷惑我,五年前如此,如今也如此。前些时日,你待我如此温柔缱绻,真叫人爱不释手。我如今想起来,还觉得回味无穷。”

隔着几丈之远的石壁中传来的正是杨琼的声音:“阿北,你来啦。”他的语气平缓,全不似当日被困阁楼中的懵懂和无措,“沈碧秋用了魇怔之术,阿北,你要想办法找到机关,才能打开这道石壁。”

谢婉芝微微沉吟:“我原以为会在地道中寻到皇长子。”她垂目道,“皇长子被送出归雁庄的可能性并不大,否则,本官不至于一无所获。”她抬起头,看着萧北游,目光幽深而坚定,“本官相信,皇长子一定仍身处沈园之中。”

沈碧秋笑道:“曾贤弟这样拐弯抹角,难道不是在责怪我与家父代行四族之令多年,不过是欧阳氏的家奴,却鸠占鹊巢,实在可笑?”

果然,在谢婉芝扒干净那些掩人耳目的浮土后,何晏之便看见石壁的角落里露出一块雕刻着繁复九宫格的青砖。谢婉芝了然一笑,起身在青砖的八方四位轻轻拨弄了几下,何晏之便听见自己左侧的石壁发出低沉的响声,一时间,砂石俱下,尘土飞扬,石壁轰然裂开了一道半人宽的口子,最叫人惊讶的是,在这漆黑的地道中,竟然透出了些许微光。

说话间,她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脸色也随之越发地惨白,在夜明珠的幽光之下,竟泛着灰败的颓色。何晏之急忙扶住谢婉芝的肩膀,他看见有暗红的血丝自谢婉芝的唇畔淌下,心头猛然一惊,道:“谢大人,你受了伤?”

谢婉芝叹道:“你无须苦恼彷徨。你虽然是赫连氏的后人,但亦是杨青青的儿子。你母亲的文韬武略,决不亚于当年的太宗皇帝,只不过成王败寇,自古如此罢了。”她沉吟道,“其实,杨青青当年若想夺回皇位,也未必不可。然而她宁可牺牲自己,也要维护大清,甚至成全了今上。如此胸襟,不得不叫人佩服。我即便效忠于今上,也不得不承认,江陵王可谓一世之雄。”她望着何晏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只可惜,沈眉只知道为旧主复仇,却并不曾明白江陵王的襟怀。

沈眉的武功平平,自然不是谢婉芝几个贴身近卫的对手,腾挪之间,鬓角已经隐隐沁出汗水,口中却依然说道:“谢大人,先皇旧臣均知,江陵王殿下才是大清的正统,可恨刘氏窥窃神器,杨真真篡位夺宫!我家少主乃江陵王所诞,乃昔日储君冢子,孝宗皇帝的长孙,这个天下本就是属于他的,如今不过物归原主罢了。而今伪帝临朝,后宫专政,社稷垂危,天下将乱,谢大人若能深明大义,助少主讨伐逆贼,天下英雄都会敬佩你的忠义,谢婉芝更将名垂青史、流芳百世!还请谢大人三思!”

沈眉道:“这是自然。只是,谢大人不需要留一两个人在楼外守候么?”

话音刚落,沈碧秋果然从人群之中信步走了出来,冲谢婉芝抱拳道:“谢大人,常言道穷寇莫追。如今于我而言,大人便是穷途末路之徒,因此,在下绝不会不给大人一条活路。只要大人放了家父和舍弟,在下立刻护送大人安全离开江南。大人且三思。”

何晏之抬起头,望着眼前这位姿容秀丽的妇人,心中有些犹豫,道:“皇长子曾说过,谢大人忠心耿耿,他让草民来找大人,单独求见,不可叫外人知晓。可惜草民被沈氏父子软禁庄中,无法脱身。今日无奈于大庭广众之下向大人求救,亦是不得已而为之,只怕再耽误片刻,皇长子便要被沈碧秋所害,命不久矣。”说罢,又恭敬叩首行礼。

沈碧秋冷冷道:“自古忠义不能两全。孰轻孰重,爹心中应该有个分寸。”

那黑衣人又是一愣,随即收了钢刀,抱腕道:“如此,在下定会复命。”言毕,望空吹了一记口哨,剩下的十几人,紧紧围作一团,且战且退,倏忽间从西北角的缺口退散而去。

叶云舒怒道:“这妇人的心肠如此歹毒,莫非就没有天理了么?”

谢婉芝道:“想不到子衿兄倒是生了一个好儿子。贵公子仪表堂堂,人品出众,想必令夫人一定也是人中龙凤,本官甚为羡慕,不知可否引荐一番?”她冲沈眉一笑,目光中颇有探究之色,“子衿兄待本官甚为生分。你我也算是旧相识,却连喜酒都不曾请我喝上一杯。你连自家夫人的姓氏籍贯都不让旁人知晓,一些不识好歹的人只怕背后要风言风语,实在有碍名声啊。”

叶云舒道:“子不言父过,臣不论君非。云舒不敢妄议天子,臣下所该做的,就是匡社稷、清君侧!”

沈碧秋颇有些惊讶道:“晏之对杨琼如此关心,我原以为你想知道这些旧事。”

何晏之仰天大笑,打断了沈碧秋的话:“从来兄弟如手足,原来少庄主对待自己的手足也是这般虚情假意的么?”

渐渐地,杨琼感到体内升腾起一丝异样的热度,他的心底慌乱起来,他已然明白自己方才吃下的是什么,心中恨意更甚。然而身体却完全脱离了自己的掌控,只是沉溺于沈碧秋的柔情抚慰,甚至如献祭一般迎合着对方的激烈的动作。潮热之感一阵又一阵地袭来,他全然忘记了被入侵的疼痛,眼前的一切都变得光怪陆离。一时之间,他觉得自己几乎不能思考,脑海里一片空白,只有星星点点的一闪而逝的零散画面。

沈碧秋怔怔地坐着,良久,缓缓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他苦笑道,“弟弟他终有一日会明白我的苦心。”

沈碧秋哈哈大笑起来,仿佛极为快意,连一贯深锁的眉头都舒展开来。他又回头对何晏之道:“如此甚好。爹正想大宴宾客,宣告武林同道,收得义子。再加上沈某娶亲,果真是喜事成双!”

何晏之在院中漫步。他走走停停,仿佛流连忘返于眼前的良辰美景,神情亦颇为陶醉。采芩跟在他的身侧,身后还亦步亦趋跟着一群仆从。何晏之心里清楚得很,自己的一举一动,这些下人自然会一五一十地禀告沈碧秋。此刻的自已,就像是活在沈碧秋眼皮底下的傀儡,只要稍稍表现出一丝不自然,只怕都会殃及池鱼。

何晏之哑然失笑:“少庄主对自己钟情之人尚能如此心狠手辣,真是难为你竟会对在下另眼相看。”

左边佩长剑的侍卫道:“少庄主息怒。只是少庄主不是刚刚才来过吗?”

沈碧秋叹息着抱住杨琼,哄慰道:“莫怕,不弄你了,莫怕。”他伸手摸了摸杨琼的脸庞,发现光洁的两颊上已满是湿漉漉的泪痕。沈碧秋的心没来由地一痛,低声道:“子修,我亦不想如此。然而,实在是无可奈何。”他紧紧拥住杨琼,喃喃低语,仿佛是在说给自己听,“我无法舍弃你。子修,这五年见不到你,我觉得自己已经快要死去了。我只想留你在我身边,即便你恨我一世,也绝不后悔。”

何晏之看着沈眉:“也恕在下蠢笨,实在不知道庄主到底想从何某这里盘问出些什么。”他叹了口气,“庄主旁敲侧击,把何某弄得晕头转向,我便把来龙去脉都和盘托出,信与不信,悉听尊便。”何晏之拱手说道,“何某原本只是一个沿街卖艺的戏子,机缘巧合之下被九阳宫主杨琼看中,便随他上了擎云山。在下幼时中过寒毒,一发作起来浑身冰冷刺骨,我原先也不知晓,倒是杨宫主无意中发现,便传授了我几招剑法强身健体,至于什么琼花碎玉剑法,我却是从未曾听过。不知那秦玉在庄主面前都说了些什么,我倒是隐隐听他们寨中兄弟商议,要夺了剑法,越过归雁庄,亲自献给岷王殿下,但不知是真是假了。”

何晏之顺手拿起一把香檀木制的折扇,轻轻打开,动摇微风,颇为自得。虽然与这隆冬季节不很应景,但却着实显出他的翩翩风姿来,果真是应了那句俚语:人要衣装,佛要金装。

那沈碧秋见他迟迟不进来,不由得又笑着说道:“阁下犹豫什么?难道还怕在下有甚么圈套么?阁下应笛声而来,自然是有缘之人,不妨交个朋友?”

沈眉点头说“是”,又道:“少主打算与二公子相认?”

但是,无奈而残酷的是,沈碧秋已经挨近他的身侧,轻轻抚摸着他的脸庞。他听到那人温煦的笑声:“子修,几日不见,可曾想过我么?”

沈碧秋含笑着打断了杨玲珑的话:“殿下冰雪聪明,自然知道在下所指为何。”他微微叹了一口气,“非烟死后,我常常午夜梦回,但不知殿下是否高枕无忧?”

沈眉的神色颇有些惊惶:“少主,眼下没有外人,少主如此折煞老臣,岂敢当得。”他又恭然施了一礼,“少主心中自然有分寸,是老臣逾矩了。”

沈碧秋微眯了眼,随之笑道:“我答应你。”

“因为觉得我成不了大事,所以,你才审时度势,转而投靠了杨玲珑?沈大公子真是识时务者为俊杰!”杨琼冷笑道,“你曾经刻意接近我,讨好我,迷惑我,又是为了什么呢?这五年来,我在擎云山上思前想后,我不知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事,竟让你如此恨我!你不仅背叛我,构陷我,还对我赶尽杀绝,恨不得把我逼成孤家寡人。”

那人的身形此刻只剩下了原先的一半大小,全身如同一颗像打了褶子的核桃,鸡胸驼背,瘦骨嶙峋,满脸皱纹。他将身上宽大的外衣一甩,内里是一件紧身的黑衣,如网罩一般盖住了他的全身。他哈哈大笑:“正是老夫!小子!大公子已经布下天罗地网,你今日插翅也难逃了!”

杨琼的剑在沈碧秋的梗嗓处停了下来,他白皙而秀美的脸上有了痛苦的神情,双眼微微有些发红,仿佛立刻就要落下泪来。沈碧秋只是缓缓地柔声说道:“子修,若杀了我可以叫你开心,我死而无憾。”

杨玲珑冷笑道:“父君,你说错了,母上不是绝情,她只对一人有情有义,连带着杨琼也成了她的心头肉。从小到大,无论杨琼犯什么错,母上从来只会姑息他。而我却容不得有一丝一毫的差错。本以为只要杨琼离宫,母上就会渐渐发现儿臣的好处,谁知,他却始终阴魂不散,果真是我命中的煞星!”她握紧了拳,“我就不信他的命就如此硬!”

转过几处回廊,杨玲珑的脚步却突然停了下来。身后低头跟随的宫人一惊,顺着杨玲珑的目光往不远处的梅林望去,只见一片红红白白的腊梅丛中,一个月白缎袍子的女子正专注地将地上的花瓣一片一片拾起。身后的粉色裙衫的小宫女正双手捧着锦囊,无意转过头,正好看见了杨玲珑,脸上不由露出惶恐之色,连忙倒身拜倒,大声道:“奴婢参见岷王殿下!殿下万福!”

何晏之站起身,四下望去,却哪里还有杨琼的身影?只见四周古木参天,飞鸟相从,杨琼的声音久久回荡在林间,只是已不见踪影。何晏之突然悲从中来,郁结于胸臆,难以排遣,竟连身上的伤痛都已浑然不觉。直到柳梦龙扶住他,焦急地喊道:“大哥,你流了很多血!”

杨琼道:“好。我便念你在九阳宫服侍我日久,可以饶你不死。”他的目光落在柳梦龙身上,唇边泛起残酷的笑意,“你未经我的准许竟敢将琼花碎玉剑法传授给一个不相干的人,实在罪无可恕。”杨琼拔出自己的佩剑,扔给何晏之,“你现在立刻将此人杀了,我便不废你的武功。如若不然,你就自断手筋脚筋,从此滚得远远的,不要再叫我瞧见你!”

秦玉阴沉着脸:“多谢宫主赐教,不过眼下你只怕自身都难保。宫主既然大驾光临,我又怎会叫你全身而退?”他对手下的一干匪众道,“传我命令,全寨所有兄弟守住各个山门,一只苍蝇都不能放过!”他手捋须髯,嘿嘿一笑,“九阳宫主武功盖世,今日青云寨倒是要领教领教。”

何晏之心里怦怦直跳,吃惊地回转头,却见一个白衣翩然的俊美青年面无表情地站在自己身后,只是那目光中寒意森然,犹如同腊月的严冰,叫人看了不寒而栗。

何晏之慢慢皱起了眉,这件事牵扯太大,他一时如坠云里雾里,原来这沈碧秋的背后还有一个岷王,竟是关系到了皇家,更是他惹不起的了。念及此处,他竟有些为杨琼担心起来,杨琼武功虽高,落在沈碧秋的手中,只怕凶多吉少,如此一想,竟有些心急如焚,一把握住钱六的手臂,目光逼视着他:“你说的都是实情?”

柳梦龙面露惭色:“叫大哥见笑了。”

何晏之道:“大当家过誉。不过是晏之初来乍到,便要叫青松岭的兄弟间伤了和气,若教家兄知道,定要责怪晏之办事不力。我们归雁庄的面子上也不好看,还请大当家三思。”

何晏之身子一震,将柳梦龙放了下来,即刻拔剑出销,目光凛然看着四周,喝道:“不知是哪里来的朋友,何不现身?”

何晏之冷冷一哼:“三当家,你都没见过沈碧秋,怎知我不是?”

钱六目瞪口呆地看着何晏之,却听眼前这个俊美公子对自己说道:“你不是要改过自新么?我便给你一次机会。”

何晏之正说在兴头上,甫一听此言,倒把下面的话都噎在了喉里,脑子里竟全是自己与杨琼那些旖旎情事,不觉面红耳赤,竟不知如何作答,只好含糊道:“柳兄怎的突然提这个?”

柳梦龙一怔:“想不到何兄身世如此凄凉,是小生唐突了。”他转过身在随身的书箱中翻了许久,找出一份拜帖,递给何晏之,“何兄,这是小生的拜庚,上面有我的生年和住所,详尽得很。不出意外,我大约夏初就会回到家乡,还望何兄前来拜会。家母一定会尽心接待恩公。”

何晏之打定了主意要走,接连几日更是刻苦练功,琼花碎玉剑法也熟练了许多。他在擎云山盘亘了几日,心里估摸着杨琼走远了,便找了一日清晨径直下山去了。九阳宫的那些仆役想必已经得了杨琼的命令,竟没有一个人来阻拦他,均是熟视无睹,仿佛他从未在九阳宫出现过一般。

婉芝,你终究也弃我而去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