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老爷在舱里听到“不太平”三个字,顿时就站了起来,把那船家招进舱来叙话。

五老爷向来雷厉风行,这里定了主意,那里立时就派人去玉佛寺里定了个院子。等下人回来报说已经定到了院子,且还雇好了船只,五太太才知道这件事,顿时被吓了一跳。要知道,那玉佛寺离着梅山镇可足足有一百三十多里地呢,便是顺风顺水,早晨上了船,那也得到过了晌才能到玉佛寺的。

五老爷那里又问着侯瑞道:“不是说你们学里今年的游学,是要下乡去走访那些贫户吗?长卿去了后山,你怎么没跟着去?”

却原来,前些日子捐募会的人发现,竟有混混冒充贫户冒领善款善物,林老夫人知道后大怒,便决定先停了对那些贫户的资助,等挨家挨户核查完真实情况后再说。

四月初一,五老爷便按照惯例,领着一家子来老太太的西园里“会餐”了。

珊娘上前见了礼,又顺着老夫人的手在桌边坐了,笑道:“再没想到,原来一件看似简单的事,背后需要付出那么多的辛苦。”又道,“夫人布置的功课,我也有做。虽然忙的时候挺忙,可不知道为什么,忙起来的时候,心里反而感觉很踏实。这便是夫人想要叫我体会的吗?”

赵香儿也道:“早想问你了,偏你跟阿如形影不离,林学长又是阿如的亲兄长,倒不好当着她的面问你。趁着这会儿她不在,说!”她学着审官轻轻一拍桌子,笑道:“老实交待,你跟林学长是怎么回事?!”

叫住袁长卿的,是林如亭。

珊娘一愣,蓦地转过身去。

懒腰伸到一半,她忽地一僵。因为她忽然想到了,林如轩所谓的袁长卿“头一次看到她”,到底是在哪里——木器行旁边的小巷里!

袁长卿淡然道:“我只是觉得你对她有失公平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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珊娘看了他一会儿,却是忽地展颜一笑,飞快地从他手下抽出一本账册,后退一步,道:“原来林师兄是抱着这样的念头来做这件事的。不过,都说千人千念,这只是师兄的想法,倒不是我的想法。”说着,抱着那账册便要转身走人。

林如稚看了不禁一撇嘴,拿肩撞着珊娘道:“红颜祸水。”

珊娘回身看看她,那眼眸一弯,笑眯眯地道:“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是跟林学长走在一道的?我明明是跟掌院夫人走在一道的。”又打趣着游慧道:“我这么久没来上学,你也不说关心关心我,倒先问起林学长来了。到底谁才是你的同学呀?!”

虽说这时世上还没有“小鲜肉”一说,可自古以来,爱美之心便是人皆有之,此时不仅是珊娘和林如稚,就是那打酒楼门前路过的过客们,都忍不住往那四个如花少年身上多瞅一眼。

老夫人也不说什么,只回头问着珊娘和林如稚,“你们觉得太太绣得如何?”

他顿了顿,烦恼地一挥手,扭头看向林二先生,“你说,我是那种凶残的人吗?我一不打人二不骂人,便是脾气急了些,可到底也没做过什么让人害怕的事不是……”

她忍不住又叹了口气,头也不回地问着五太太:“太太,你说,女人为什么要嫁人?”

“我俩该比一场,叫你看个热闹?”珊娘歪着头,弯着眼眸笑道,“姐姐也真是,我自然是知道姐姐最爱打趣人的,可林家妹妹是客,跟姐姐又不熟,姐姐这么说,”她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对林家妹妹也太失礼了。”

“因为我感觉,”他顿了顿,“你好像不怎么待见我。”

小胖墩说:“我们换个地方玩吧,湖边风大。”

小胖墩抬头看着他这神奇的十三姐姐,终于忍不住好奇,问道:“姐姐怎么又知道屏风坏了?还有先前那个什么帐围子的事,姐姐又是怎么知道的?”

对视的那一刻,珊娘明显感觉到她的呼吸窒了一窒。

说着,一个人影从椅子后面窜出来,却是忽略过侯瑞侯玦,直接冲到珊娘面前作了一个长揖,道:“妹妹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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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理由,也就骗骗老太太而已。”七姑娘撇着嘴打断她,笑道:“老太太是心疼你,才以为你是真病了,你以为我们谁看不出来,你这只是在装病躲懒!可如今春赏宴的差事都已经被你逃了,你也没必要再装了。再说,你真不想去春赏宴?!”

袁长卿和周崇跟着去书房倒也没什么,可林如稚这么个小姑娘也跟着去老爷的院子,就很不合适了。

偏他这样的轻声慢语,却是看得五太太一阵心惊,不明白五老爷这突然变化的由来。

见那小丫头一本正经地垂下头去装乖顺,袁长卿默默忍下眉心处的刺痒,向着五老爷施礼回话,道:“先生说的是,这海东青正是产于关外。说起来,也是学生运道好。那年学生去关外看望我外祖时,跟几个舅舅上山打猎,无意中在山林里捡到一只雏鸟,带回去给人一看才知道,竟是只海东青。”

这么想着,珊娘忽然就觉得,除了那张脸,他竟是没一点能让她看得上的地方。

后世有种说法,“男人来自火星,女人来自金星”,不仅五老爷那里不明白五太太为什么怕他,连五老爷的智囊团,一向自诩人精的桂叔也不明白。而如今被虽然年幼,却好歹是来自同一星球的珊娘那么一点醒,五老爷才恍然大悟,原来,是他一直用错了方法……人家五太太是江南的娇花,不是那草原上的劲草,哪能经得住五老爷这狂风暴雨般没头没脑的热情,人家需要的,是“润物细无声”的呵护……

好在他们才刚转过影壁,就看到几个丫鬟婆子拿着斗篷毛巾等物飞奔了过来。几人中,只有林如亭没有下水,身上是干的。珊娘放开小胖墩,让他奶娘拿斗篷裹严了他,又退到一旁,默默看着众人围着落水狗似的侯瑞和袁长卿一阵打转。

话说这侯家老太爷年轻时生就一副叛逆的禀性,后来被他祖母(就是那最后一任侯夫人)逼着娶了孟氏后,老太爷就变得更加放荡形骸了,对子女简直就是懒农夫种田——只管撒种不管收。所以可以说,侯家其实从根源上就已经歪掉了,以至于把个五老爷也跟着养歪了,打小就是一副古怪脾气,跟谁都不亲近,也就跟从小一起长大的伴当桂叔还能偶尔说上两句真心话。因此,自恃着这点情分,桂叔倒常常在五老爷面前有些放肆之举。

这是上一世就是如此,还是和那林如稚一样,是这一世才有的变化?!

——好吧,这人人都知道贤良淑德的十三姑娘会变得这么……暴躁,是因为她病了。

侯瑞顺手推开那妇人,不想那妇人竟尖叫了起来,捂着肥硕的胸便回头冲着先生一阵跺脚大叫:“非礼啊!先生快看,这还是在先生面前呢,这小崽子就敢占我便宜,这种品性低下之人,书院岂能留他?!”

做当家主母这么多年,珊娘早看惯了仆役们带着谦卑的眼,像桂叔这样不卑不亢的眼神,倒是很少在下人们中间看到。当然,也不是没见过,当年袁长卿的那几个长随,包括后来娶了五福的那个炎风,看她时便都是这样的眼神,那种带着衡量的眼神……

偏这样娇憨的一个小丫头,竟缠得她心头一阵酸软。前世时,她深信“慈母多败儿”,便是有这样的心软时刻,也不得不逼着自己硬起心肠。而眼前的这孩子,只是别人家的孩子,便是她宠了溺了教坏了,也不是她家的……

而此时那“笑面狐”侯珊娘,却是还不知道她爹回来了。她正在她的小院里,心满意足地欣赏着木器行送来的那三件器物。

他的话音刚落,就听得身后一个颇为清冷的声音道:“我倒不知道,我的鹰,什么时候竟成了五爷的东西。”

这林如稚不是十四娘,她自然不会把她往自己的小院里领,便只在这花厅上待了客。此时送走了客人,她却忍不住想着林如稚所透露的信息。

忽地,袁长卿眼前闪过一道浅紫色的身影,以及那抹似含着笑意的唇角。

“错了错了,”珊娘笑道,“妈妈当家日久,怕是忘了,我们府如今虽没了爵衔,可到底曾承袭百年,家里早有一套相应的规矩,便是个守门人,也有相应一套完整的制度,可不是什么人都可以随意指手画脚的。相信只要人人都按照府规来做,怕就算我再怎么有意挑剔,也没地方给我挑剔呢。若是人人都守着规矩来,想来妈妈管起家来也会更轻松一些。这便是我的职责所在。”

蓦地,珊娘抖了一下,以至于浴桶里的水波都跟着荡漾了起来。

马姨娘一惊。才刚她一时性急,竟忘了这珊娘还在一旁,只习惯性地冲着侯瑞去了。这大少爷在府里一向没什么存在感,她语出无心,得罪也就得罪了,偏这大姑娘……

侯府的规矩,为了不扰了主子们的清静,除了当夜值守的下人外,仆妇们下了差后,全都是要住到下人院里的。珊娘回来的头一天晚上,因着忙乱,五福她们几个才临时在春深苑里挤了一宿,第二天傍晚才被马妈妈安排了别的住处。当时珊娘倒是曾问过她们住得如何,李妈妈只说“一切都好”,她便再没在意了。

珊娘笑道:“我怕是吃不下晚饭了。这一下午,我们一个个的竟都没个住嘴的时候,我总算是知道,你这一身肉是哪里来的了。”她亲昵地掐了一下小胖墩的脸颊。

“过来。”珊娘喝道。

第三个孩子回头揪起小胖墩,摇着他道:“死小胖,你是不是把钱藏起来了?快拿出来!”

周崇却是看都不看向她,只隔着她问着珊娘道:“我问你,你那几幅绣品,是不是‘玉绣’?”

珊娘的媚丝眼儿微微眯起,看着女孩小心确认道:“你……姓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