珊娘一噎,同情地看了一眼侯瑞,却没敢抬眼去看五老爷——她自己知道,她这一回的月考可真是没怎么努力……

林如亭道:“其他人都由先生领着,下乡去做调查了。”

虽说五老爷和老太太母子关系不亲近,可自古以来就讲究个孝道,便是五老爷再不乐意,就跟礼佛似的,每个月的初一十五他都得带着一家老小去西园“觐见”一回老太太。

带着小胖墩把楼上下转了一圈后,珊娘和侯玦回到一楼。此时那高高的讲台周围早布置了一圈桌椅,五老爷站在五太太身后,正和林芝林老山长说着话;五太太则和林老夫人并肩坐着,二人低声说着些什么。见珊娘过来,老夫人对五太太笑道:“你家十三果然能干,这次帮了大忙了。”又笑着问珊娘:“这趟辛苦下来,可有何感受?”

“别装了!”游慧不客气地拿胳膊肘一捅珊娘,笑道:“学里早传遍了,都说学长对你青眼有加呢。”

如果他能一直那么大大方方地看着珊娘,珊娘怕也不会有什么多余的想法,偏他这做贼心虚的模样,忍不住就叫她眨了一下眼。珊娘歪头想了想,终究想不明白他这是闹的哪一出,便放下书,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石雕牌楼那边。

而只要一想到袁长卿见她果然乖乖等在这里,珊娘只觉得一阵怒火攻心。她忽地一甩手里的签条,才刚要转身开口,就听得袁长卿在她背后道:“对不起。”

珊娘微笑着又看了看左右,然后抻着手臂再次伸了个懒腰。

看着那两只互握在一起的修长手指,以及那双看不出所思所想的沉静眼眸,他忽地就又想起之前袁长卿看向侯十三时的那个眼神,便试探道:“你好像挺在意那个侯十三的。”

珊娘默默一眨眼,弹着手上的签条笑道:“找到一个。”

“便是你听到的意思。”林如轩笑着又道,“十三姑娘想要叫人知道您也是有一片仁爱之心的,如今大家都已经看到了,你的目的也就达到了,以我看,你可以回去了。”

今儿林如亭换了身月白色的儒衫,袁长卿则是一身鸦青。这一深一浅的强烈对比,衬着那两张一严峻一温暖的俊颜,看得那位已头发花白的女先生都忍不住一阵眼冒红心,又何况这帮青春年少的女弟子们。

其实以前的珊娘并没有现在这般爱说笑,但她擅长伪装,因此在同学中人缘颇佳。她这里才刚一坐定,便一下被好几个姑娘围上了。坐在珊娘前面的游慧回头好奇地问着她:“你怎么跟林学长走到一道去了?”

不过,那边也不全是些奇形怪状的老头儿,林如亭林如轩兄弟、以及袁长卿周崇这对师兄弟,正乖乖地立在一旁侍候着笔墨。被这些老头儿、以及半老的老头儿、和将来总会老的老头们那么一衬,这四个少年,简直就像那被人精心擦拭过的银器一般,顿时闪耀得叫人有点睁不开眼了。

太太一怔,回头看看那石兰图,又为难了:“这个?可……我还是捐钱或首饰吧,这东西原是我绣着玩的,哪能当个正经东西捐出去,会被人笑死的。”

“我?惧内?!”五老爷一阵意外扬眉。可等眉毛落回原处,五老爷不禁又是一阵泄气,耷拉着双肩道:“哪里是我怕她,是她怕我怕得要命,害我都不敢……”

珊娘叹了口气,坐到五太太的身边。想着将自己封闭起来的五太太,再看着此时为了一个男人而明争暗斗的姐妹们,珊娘只觉得一阵彻骨的悲哀。女人将婚姻当成归宿,可这归宿,却最终取决于男人。婚姻中,男人愿意给你多少,你便只能要多少。要多了,便是前一世的她,活得很累,还叫男人觉得你很烦;要得少了,便如五太太这样,虽然安全,却生生把自己困成个活死人……

十二娘一怔。她们这些人说话,一向都是学着老太太那样藏着掖着的,却是从来没有人像十三儿这样,当人的面就把那盖着的东西掀开的,“哪、哪里,”十二一阵尴尬,“我哪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说……”

“嗯?”珊娘一怔,扭过头来。

总之,这里的鬼胎二人组各怀鬼胎,表面却装着天下太平;那里的天真二人组则是真天真,对眼前那二人起伏的心思竟是一点儿都没有察觉到。

媳妇摇摇头,勉强笑了笑,道了声:“那小的再到别处找找。”便告退了。

礼毕,二人同时直起腰身,然后就都那么平静淡定且礼貌地看了对方一眼。轻轻一个对视后,又各自颔首一礼,从容退开,却是谁的脸上都看不出有什么异样,只除了……

她这里才刚把最后一份见面礼递给侯玦,就听得一个少年人的声音扬起:“祖母怎么还不介绍我?”

这五老爷可是最烦这些俗事的,别说春赏宴,便是除夕祭祖家宴,若不是有桂叔压着,不定五老爷都不会出现!

“可我‘病’着呢……”她笑道。

说着,也不把林仲海一行人往前厅里引了,竟一转身,直接就想把人往他的书房里带。

而显然五老爷果然不是袁长卿那种不可雕的朽木,珊娘这里才稍稍提醒了一下他注意说话时的语气,如今五老爷再跟五太太讲话时,只恨不能学一学那后世的气声唱法,生怕出气儿的动静大了,不小心再把五太太给吓着。

忽地,袁长卿只觉得眉心一阵发痒——这种感觉他再熟悉不过了,小时候他舅舅就常说他有一种近乎野兽的直觉,每当他感觉受到威胁或者有危险时,他的眉心便会这般发着痒。

如今细想起来,这人几乎都没什么优点……为人清高傲慢,不喜欢的就是不喜欢,便是出于礼貌没把不喜欢摆在脸上,也总忍不住落实在行动上,绝不肯委屈自己半点,也绝不肯低头跟人虚与委蛇……心里有什么想法从不肯跟人明说,总爱拐着弯让人自己去猜。便是猜不到,他也绝不会给予一点提示,简直就是那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又难沟通……一身龟毛,轻易不让人近身,他的东西更是谁都不能动,被动过的东西宁愿扔了,也绝不肯相让于人……

五老爷生性高傲,想来想去想不明白缘由后,便觉得,定然是五太太怎么也不可能喜欢他了。于是,跟当年放弃和母亲沟通一样,五老爷也放弃了五太太。而叫他没想到的是,他不再去要求五太太,他们夫妻反而能够偶尔平静地在同一屋檐下坐上片刻了。于是,五房才有了老爷太太各行其事的格局。

感觉到他手指的冰凉,珊娘顿时也顾不得客套多话,忙匆匆招呼一声,拉着侯玦,领着众人齐齐进了府门。

“的确,”桂叔互握着手腕笑道,“老爷是不知道,小的盼着这样一个主子盼了有多久。老爷和太太都是那云端上的人,不肯下凡来理这些俗务,小的也没法子逼着老爷理事,可这偌大一家子,光靠着我们这些下人终究不成个体统。如今大姑娘回来了,且还是个能顶事的,小的能不高兴嘛!”

那个袁长卿,竟这时候就已经在梅山镇了吗?!

珊娘的眼一眨,摇头“苦笑”道:“哪里,怕是我这病更重了,不然哪能这么压不住火气。想来还是没能调养好的缘故,不定还要再多请些假呢。”

她这里被侯瑞拉开,那胖妇人却是一时刹不住脚,直直撞在了侯瑞的身上。

于是,东院相遇时,桂叔扭头看向珊娘的那个玩味眼神,就颇值得玩味了。

小姑娘扭股糖似地纠缠着珊娘,叫珊娘一阵哭笑不得。便是她前世的儿女,都不曾这样冲她撒过娇。

人,总爱个脸面。如今大家伙儿被大姑娘这么一层一级地打着脸,也由不得人不收敛一二。于是,才不到十日,府里竟真的处处都上紧了弦子。虽然如今再没人敢当着人说主子什么是非了,可大姑娘那“笑面狐”的外号,仍是悄悄流传了开来。

谁知少年一听竟火了,猛地一叉腰,喝道:“你竟敢觊觎小爷的海东青?!”

好不容易打发走了叽叽喳喳小麻雀似的林如稚,珊娘站在花厅门前一阵垂眼沉思。

这十三娘今年十四,一向才名在外,据说是府里老太君的掌上明珠,极是受宠……

“姑娘果然不愧有才女之名,说起什么都是一套一套的,”马妈妈再次冷笑一声,“所谓‘监督’,便是我做什么,姑娘都有权挑剔而已!”

前一世时袁长卿就曾说过,只有知己知彼,才能占据先机……

于是珊娘又弯了弯眉眼,笑道:“我听着姨娘的意思,好像是在说,二爷头上的伤,是我哥哥弄出来的?”

六安忙上前屈膝笑道:“我回房里拿点东西。”又道,“我和妈妈姐姐们都分在这个院子里住着呢。”

等众人吃得脑满肠肥地往回赶时,日头已经偏了西。

聪明人说话不需要说透,小十四那么聪明,自然知道,如今留下挨十三姐姐一顿揍,总要好过叫家里知道他在外面的淘气。于是他只得站住了。

另一个不满道:“怎么就这么一点?!”

“你要做什么?!”她大声喝道。

只是,那时的她虽然知道这名字,却是从没见过这人。竟没想到,换了一世,居然在这里遇上了——如果这个“林如稚”真是她所想的那一个……

这里珊娘还没什么表示,五福先耐不住欢呼了一声,惹得三和伸手就拍了她一记,笑骂道:“再这样丢人,可不带你去了!”众人跟着一阵笑。

珊娘故意轻松说笑着,便是马妈妈有意板着脸不配合,无奈旁边有个方妈妈凑着趣,倒也没叫气氛冷落下去。

姚氏从中挑出两股颜色后,又拉开另一层深浅不一的紫色丝线,再从中挑出两色,回头对仍好奇探着脑袋的珊娘笑道:“我们试试。”

珊娘看着方妈妈抿唇一笑,欠着身子道了谢。

寂静中,李妈妈抱过一袭大红氅衣严严裹实了珊娘;三和拿过绣鞋,跪在床踏上小心替她穿上鞋;五福踮起脚,将她那头被斗篷压住的长发从斗篷内理出来,又拿了一根丝带匆匆系住。等打理好这一切,那三人全都静气屏息地屈膝行了一礼,默默退到一边。

好吧,听到这里,便是没看到五老爷过去揽着五太太的肩,珊娘也知道,下面的话不适合她一个姑娘偷听了,便蹑着手脚转身走开了。

回到前舱,她把五太太的话学说了一遍,又伸手一戳她哥哥的脑门,道:“你不惹事,老爷也不会老是只记得你的错处了。”

侯瑞一侧头避开她的手,却到底没有像以前那样,像个刺猬似地竖起一身的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