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幅仅用墨色勾勒的杨柳观音立像。画中的观音菩萨长衣飘飘,低垂的观音兜几乎遮住整个脸庞,只叫人隐约看到一点下巴的轮廓。那画画之人极是吝啬笔墨,只在雪白的宣纸上,以极简练的几条墨线,勾勒出观音大士的大概衣纹体态,对五官相貌竟是连一点笔墨都不肯施舍,偏又对那只半掩于衣袖下、执着杨柳枝的手,极具精描细绘之能事。

看到门外竟有陌生人,姚氏忽地就站住了脚。见太太胆怯地缩回影壁后,珊娘也不强求于她,便一个人带着丫鬟仆妇们出了府门。

桂叔上前一步,才刚要开口,五老爷那里忽地一抬头,皱眉道:“那小子又闯什么祸了?!”

而她若是告诉她大哥,她才刚刚认出来,这所谓的“五爷”竟是那五皇子,后来的端王殿下,哥哥肯定会问她:你怎么知道的。

看着蹲在那里不肯起身的珊娘,先生揉着额好一阵为难。他可以管得学生,却管不得学生的家长啊……

珊娘点点头,忽然不解道:“我哥哥一个,打你们三个?!我哥哥是不是脑壳坏掉了?!还是说,他以为他学了什么三头六臂的神通,竟能以一敌三?可我怎么看也不像啊,我哥哥自己也带着伤的。这么看来,倒是三个打一个的解释才更为合理,可是?”

“只知道姓桂。”珊娘道。

看着换了身海棠红春衫的林如稚,珊娘不由就想到那句“好女怕缠郎”。这小姑娘虽不是儿郎,可缠功十分厉害了得,偏偏她又是那么个活泼爽直的性情,叫珊娘想要对她摆冷脸,终究还是狠不下心肠。

正厅上,早有管着此处的婆子从严伯手里接了老爷,然后引着老爷绕过花厅往二门去。

撑船的船家见了,忍不住也回头看了一眼那墨点,笑道:“是老鹰啊。有些年没见山里的鹰飞出来了。”

“厨艺。”珊娘歪头笑道,“你袁师兄的厨艺功课肯定不如我。”

那开在高山之巅,只能远观,却无法靠近的……

珊娘眨眨眼,惊讶道:“妈妈何出此言?我只是想要尽一个为人儿女的孝道而已,总不能由着太太一个人辛苦,我却只顾着逍遥自在吧?何况我都十四了,哪家这么大的女儿竟是只顾着玩乐,不帮着家里做事的?哦……”

五福则板着一张脸,以不必要的大力用力扇着茶炉,一副“快问问我为什么生气”的模样。

那种明明受了委屈,却偏要强装着无所谓的神情……

曾做过一世主母的珊娘忍不住皱起眉心。前世时袁长卿无心后宅,内院里除了她这个妻子外,便只有六安这么一个妾室,且更没有什么庶子庶女。但这却并不妨碍曾受过孟老太太全套教育的珊娘知道那些种种上不得台盘的手段。

学里每五日一休,今儿是二月初十,正是沐休的日子。珊娘“逃学”日久,竟给忘了。

说话间,她一旋手腕,那两个耳朵被她拧在指间的熊孩子顿时一阵哀号。

“……别打了,呜,给你们就是……”

——于是,便成就了这前世不曾有过的“历史性”会面。

珊娘想要给她那院子里设个花盆架子,便一边走一边跟老掌柜讨论着式样价格,却不想那个跟她搭话的小姑娘竟也那么大摇大摆地跟在他们后面,且还时不时自作熟悉地插嘴问着珊娘:“你喜欢种花?花种在地上不行吗?为什么还要做个花盆架子?”

这么想着,终于逃离了那个牢笼的珊娘不由就是一阵心动,转着眼珠点着下巴道:“玻璃倒还好说,量个尺寸就行。我倒是想着,该配个什么样的底座,上面要雕个什么样的图案才好。”

此时马妈妈那里听说珊娘过来找太太,早就不放心地跟了过来,且在外面已经听了多时。见太太问话,便趁机掀帘子进来,道:“姑娘昨儿晚上才刚回来,今儿又忙着归整姑娘的院子,这一时半会儿还没忙到呢。不过太太放心,回头我就让人送到姑娘屋里去。只是,姑娘如今身边只有一个奶娘和两个二等的丫头,另外就是个不顶用的小丫头了,怕是得再添置些人手。我看太太屋里的翠羽不错,是个用心的,不如就给了姑娘吧。”

婆子僵硬的口气,顿时就惹毛了脾气也不太好的五福,“你……”

珊娘眉头一动,当下便明白,这二位怕是代表着这府里和马妈妈较着劲的另一股势力了。

“姑、姑娘息怒,这是二爷,是您弟弟啊……”

珊娘却还不打算放过她,只高傲地一抬下巴,望着绣楼上一处处渐渐亮起的灯火,冷声又道:“我看妈妈果然是年纪大了,有些话竟是不说不明白,那么我便直说了。妈妈请记住,虽说脸面是相互给的,可妈妈更该记住,下人的脸面都是主子给的。我虽年少,终究还是这五房里正经的主子。还是才刚我说的话,我这人最怕的就是‘麻烦’二字,妈妈不找麻烦,我自然也不会去自找麻烦。妈妈且记住了。”

果然!珊娘暗自一撇嘴,她还就怕这位不接招呢!

吴妈妈见了不由就拧了眉。虽然她很想现在就撤退,把所有难题全都留给十三姑娘,可她怎么都是受了老太太之命送姑娘回家的,如今没人来交接,她还真不好什么话都不说就这么走人。

六安。

珊娘怔了怔,忽地一低头,转身亲手给大奶奶斟了一盏茶,送到大奶奶面前,抿着唇儿笑道:“我有什么不好的。”又道,“便是不吃点心,喝点茶也好,怕是以后就再没机会请大嫂子喝茶了呢。”说到最后,声音里到底带上一丝怅然。

往年逢到年节时,方妈妈也曾领过差事来上房请安,所以她对十三姑娘其实并没那么陌生。只是,那时候的十三姑娘看起来很是稳重,轻易不怎么对人笑,便是笑,也是笑得甚是尊贵从容,哪像如今这般的……活泼俏皮……

——也好,人有了比较,才会知道什么是该珍惜的。且放她回去好好过一过那跟西园里不一样的日子吧!

“是呢是呢,”吃了七娘的一瘪后,十四娘只安静了不到半盏茶的功夫,这会儿又像满血复活了,在宽大的太师椅里蹦跶着笑道:“我听老太太说,今年家里的春赏宴请了好多客人来,比往年都要热闹呢。”

于是珊娘看着五福鼓励地一抬眉,“嗯?”

“嗯唔……”

当然,也因此,珊娘不知道成了多少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当年她怎么会如此痴迷于他?痴迷于他的沉默寡言、痴迷于他的清冷淡漠、痴迷于他冷淡地对待她为他付出的一切?!明明知道他是块怎么也捂不热的石头,明明知道就算她用尽全力,只要他不想,她便不能靠近他半步,她怎么就对这么个不值得的人,痴心不改了一辈子?!

五老爷这里正悄没声儿地观摩学习着,林如亭那里却已经快要词穷了。

此时他已经说完了袁长卿和侯瑞救人的全过程,偏那五老爷夫妇竟一个垂眼一个瞪眼,都一副事不关己不打算接过话头的模样,林如亭顿了顿,只好硬着头皮继续活跃气氛,扭头问着珊娘:“十三姑娘如今可大好了?准备什么时候回书院上课?”

五老爷这才知道,珊娘最近都没去上学。

见五老爷瞪着她,珊娘也才想起来,先前是五老爷“闭关”不见客,这两天又因着她哥哥的事,竟闹得她把这么重要的一件事都给忘了。于是她只装作没看到五老爷瞪来的眼,语焉不详地支吾了两声,便拉着小胖墩过去再次给那二人道了谢,把话题重又扯回救人道谢的事上。

林如亭却是往旁一闪,笑道:“我是无功不受禄,要谢也只该谢我这袁师弟,我不会水,原就没出什么力。”

珊娘以为,以她所了解的那个袁长卿,一定只会默默还她一礼,然后依旧站在那里扮演着不出声的石柱。却不想袁长卿还礼是还礼了,却是出人意料地开口说道:“原也只是凑巧,林师兄想看我放鹰,我们才会从那河边经过。”

珊娘的眼忽地就是一眨。别人或许不知,珊娘却是深知,这袁长卿从不说没用的废话,如今忽然多了这么一句解释,叫她不禁怀疑起他的企图来……

果然,袁长卿话音一落,五老爷那里就站起来惊呼道:“我说怎么看着你有些眼熟呢,原来袁小相公竟就是那只海东青的主人!那天我原说,有缘我们定然会相见,却是再没想到会这么遇上了,且你还救了犬子……”

珊娘的眼顿时一眯——她就知道事出有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