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起居室并不大,珊娘的梳妆台就放在南窗下,东墙下则设了一张软榻,北窗下,便是她辛辛苦苦从西园里带出来的柏木大浴桶——此刻,她便泡在那只大浴桶里。

换了身干净衣裳的侯瑞大步走出来,看着好像又要出去的模样。在他身后,他的奶娘正徒劳地说着什么,翠衣则殷勤地替他整理着腰间的饰物。三人谁都没想到,一出门就撞见嚎哭着的马姨娘,不由全都住了脚。

那丫鬟则扭着脖子翻了个白眼儿,对那个妈妈道:“妈妈也真是的,怎见得我们大爷就打架了?!便是妈妈是大爷的奶娘,也没得这么当众指责大爷的道理!”说着,一边娇嗲着声音问候着侯瑞,一边拉着他往车马院外走去。

所以,从这一刻起,她该放下过去,重新为人,只把自己当作一个全新的人,一个没有过去、一切都在等着她重新书写的人!

偏珊娘仍是那么一脸温和地问着他:“不给姐姐介绍一下你这几个朋友吗?”

珊娘摆着手笑道:“算了,我看他家手艺不错,就这样吧。做生意原就不容易,那人看着又跟个恶霸似的,估计他们这些买卖人也不敢得罪人家,不然那个恶霸发起狠来,砸了店子怎么办?”

前世林如稚回来探望老太太时,侯珊娘正乖乖在女学里上着学,老太太自是没理由在林如稚面前提及她;而这一世,却因着她“苦读导致病了”,叫老太太联想到自个儿同样学习成绩优异的孙女儿,便这么在林如稚面前提到了珊娘。

“你不觉得这小几很丑吗?”女孩冲珊娘笑道。

“只是,”珊娘道,“咱们镇上有玻璃店吗?若要送进城去,不知道得耽误到什么时候呢。”

珊娘眼眸一亮,整个人蓦地横过榻中央的小几,一张小脸巴巴地凑到太太跟前,逗得太太忍不住就笑了,伸手一弹她的鼻尖,“我原只是打发时间绣着玩的,你给它们寻个正经去处也好,也不算是我白糟蹋了东西呢。”

据说这“玉绣”原是前朝一个玉姓绣娘所创,因技法独特,对丝线的用色要求极高,绣成的绣品竟能跟笔墨画就的一般无二,因此极受文人墨客的追捧。只是,因这种绣法不仅要求绣娘的技艺高超,还要求绣娘要有极高深的文化修养,不然很难体现出“玉绣”那独有的书香气息,故而这种技艺极难传承,以至到了当代,竟似乎已经失传了,市面上已有近百年不曾见过真正的“玉绣”。便是太后宫里那幅仅一尺有余的小屏风,也还是前朝皇宫里的藏品。

这样的事实,便是隔了一世,想起来仍叫人感觉心酸。只是,错过的永远也就错过了,那两个孩子她是注定亏欠了,此生也再不可能弥补……

“打死我?!那我先打死你好了!”

翠翘显然是抱死了马妈妈的大腿的,居然又摇手笑道:“姑娘误会了,那院子不是给了姨娘,是给二爷住着呢……”

说话间,珊娘只“情真意切”地凝视着她的嫡母,却是连个眼尾也不曾给马妈妈。

翠翘的脸顿时就黑了。

西园门外,那些围观的人们忍不住一个个点头赞道:“家和万事兴,家里长辈如此体恤,晚辈又如此友爱,果然这侯府是有底蕴的人家,不是那些不知礼的暴发户。”

珊娘的眉梢立马便是一跳——她就说嘛,她这里都已经摆开架式遣散丫鬟婆子了,老太太那里怎么可能没听到动静。而正常的情况下,若是她还有那么一点“上进心”,就不会这么急着遣人,至少也要拖到实在留不下来才会走这一步……这般急切,看着倒像是在告诉众人,她急着要从西园里逃开呢——虽然这是事实。

说着,就那么唇角含笑地冲着马妈妈微一颔首,施施然打两个妈妈身边过去了。

珊娘岂能听不出来,老太太这是在给她垒台阶?

四个姑娘寒暄着,便回到堂上分宾主坐了。

虽然那前世的“梦”里她是别人的母亲,可奇怪的是,从那个“梦”中醒来后,她能记得“梦”里发生的很多事,却偏偏就是想不起来她的两个孩子到底长什么模样,甚至都记不起他们的名字……可偏偏明明什么都想不起来的她,却依旧记得,那两个孩子恨她……

许是被这报时声所扰,卧室里,那挂着水绿色纱帐的罗汉床上,一个小小的人儿“嗯唔”了一声,然后在帐内翻身打了好几个滚儿。

却原来,昨儿晚上老太太指了十三姑娘和七姑娘、十一姑娘、十四姑娘帮着大太太一同筹备春赏宴时,别的姑娘都喜气洋洋地应了,偏轮到她们姑娘时,十四姑娘一脸关怀地插了句嘴:“我怎么看着十三姐姐的气色不太好?”

这一生,她几乎没做过一件叫他满意的事,也许至少这件事上,她终于可以叫他如愿一回了。于是她轻轻低喃了一声:“好的。”

“错了错了,”珊娘笑道,“妈妈当家日久,怕是忘了,我们府如今虽没了爵衔,可到底曾承袭百年,家里早有一套相应的规矩,便是个守门人,也有相应一套完整的制度,可不是什么人都可以随意指手画脚的。相信只要人人都按照府规来做,怕就算我再怎么有意挑剔,也没地方给我挑剔呢。若是人人都守着规矩来,想来妈妈管起家来也会更轻松一些。这便是我的职责所在。”

说着,珊娘笑盈盈地向着马妈妈颔首一礼,带着她的丫鬟们出了太太的院子。

马妈妈站在廊下,看着珊娘远去,那马眼儿狠狠瞪着,心里却拿不出什么对策来——便如珊娘所说,家里早有一套成熟的规章制度,甚至原还有个监督处,只是她一向强硬惯了,最是受不得别人的约束,所以早悄悄架空了那些监督之人。而如今听着大姑娘的意思,显然是想要从这监督处着手。

偏这珊娘字字句句都踩在一个“理”字上,叫她有心想要反对,也找不着一个正当的理由。

这丫头,果真才十四?!还是说,老太太的西园里果真如此厉害,把个尚未成年的孩子都教得如此滴水不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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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家下人等都瞪着双眼,想要看看这西园教养出来的大姑娘如何大逞雌威时,珊娘那里却并没有着手管家之事,而是先做起主人,接待了一位不请而至的客人。

按照那时的规矩习俗,便是有人要来拜访,事前也该先递个帖子,看主人是否有空接待,除非是那特别亲近之人才会免了这套俗礼。珊娘自忖她跟十四娘还不至于亲近至此,可偏人家就是没递帖子,竟直接亲自过来了。

“倒是没想到妹妹会来。”

春深苑里,珊娘从三和奉上的茶盘里端过茶盏,抬眼飞快扫过十四娘那带着难掩得意的脸庞,笑盈盈地将茶盏递到她的面前。

十四娘微笑接过茶盏,抬眼打量着这春深苑,道:“姐姐住的地方好小。”

珊娘抿唇一笑,“叫妹妹笑话了。”又道,“还没收拾好呢。”

看着中堂空空无也的墙壁,十四娘点头笑道,“看来也是,那边还缺一幅中堂呢。”又道:“早听说五叔擅长丹青,姐姐留着这中堂,不会是等五叔回来吧?”

五老爷虽擅长丹青,却从不肯轻易示人以墨宝,便是老太爷亲自跟五老爷要,还要看五老爷高兴不高兴呢。

珊娘又是抿唇一笑,道:“倒不是等父亲的画,我已经得了个更好的东西,正在外面装裱着呢。”

“是什么宝贝?”十四娘感兴趣地探身问道。

珊娘却故作神秘地在唇上竖了根手指,“保密。”

十四娘暗含不屑地微翘了一下唇,又看着十三娘道:“都忘问了,姐姐回来后,病可好些了?应该好多了吧?我可听说昨儿姐姐都上街逛去了呢。老太太也听说了,还跟我们感慨,说姐姐之前的病,一定是想家想的,这不,才刚回去就好了。老太太还说,既这样,叫姐姐在家里多住些时日呢。”

——这便是十四娘今儿不请自来的目的了。

珊娘的眼儿微微一眯,心里暗暗猜测着十四娘此次来,到底是她自个儿想要看人笑话,还是受了老太太之命来敲打她的,面上却是什么都不显,只殷勤相让着桌上的茶点,又道:“倒叫老太太记挂了。说也奇怪,回来后果然精神立马就好了,不定就是老太太说的那样,是想家了呢。”

说着,她看着十四一阵微笑,又问着十四娘,“最近你们在忙什么?”

于是十四娘轻易便被她引开了心思,只眉飞色舞地给侯十三讲起春赏宴的准备过程来。

“今年不同于往常,往常都是我们在画舫上取乐,今年我们计划着反过来,把酒宴设在落梅湖边上,而把那些戏班子全都挪到画舫上去……”

珊娘含笑听着,心下却是一阵叹息。这主意还是她在去年春赏宴后玩笑着提出来的,她以为今年没了她的参与,这春赏宴应该会和记忆中的有所不同,却不想老太太竟是记住了她的那个主意,还是这么布置了……看来,便是这一世有些事变了,有些事,终究还是没变。

“……不知道到时候你能不能参加呢,”十四娘带着审视看向她,“老太太昨儿还说,湖边风大,如今你才刚有起色,若是年纪轻轻竟落下什么大症候就不好了。”

威胁!

珊娘抿唇一笑。可惜的是,她对那个春赏宴,正是避之不及呢!

许是珊娘那笑意看着实在怪异,不由就叫十四收敛起那些小家子气的心思,忙又道:“不过也未必,如今才二月中,春赏宴要到三月三呢。姐姐加紧调养身子,到时候咱们一起去热闹热闹。”

珊娘笑着应了,又道:“是了,今儿不是该上学的日子吗?你怎么竟来了?”

十四笑道:“因着这春赏宴,老太太特意给我们几个都请了假呢。倒是姐姐,快些好起来吧,学里的先生们都问着姐姐呢。”

珊娘笑了笑,没有答话。她正等着五老爷回来,好替她办休学手续呢。有林家人和袁长卿在的梅山书院,她是再不会去的。

而此时,她以为一个月后才会入梅山书院就读的袁长卿,却正在梅山书院的一间客院里,从木器行老掌柜的手中接过侯家诸人的族系图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