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你说得倒是挺有趣,”五太太笑道,“既然你有正经用处,给你便是。”

前一日太太那里就发了话,且如今马妈妈暂时也不想再生什么是非,于是痛快地给了对牌。

敬而远之。

“啊啊啊……”

这话说得够不客气的!

虽然才十四岁,珊娘却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活成了一个老妖精。面对如此纯净的一双眼,她忽然就有种自惭形秽之感。她知道,她的眼神这一辈子也不可能像五太太那般纯粹了。

严伯却故意大声道:“才刚你不是说,大晚上的要严守门户,便是姑娘回来,也不能轻易开大门,要叫姑娘从侧门进来的吗?”

被老太太教养了这么多年,这点锣音珊娘还是能听得出来的。只是,红着眼圈的她给老太太磕完头,却并没有按照老太太的暗示,给老太太说出一句“老太太可千万记得派人来接我”的话来——她害怕会一语成谶。

看着笑得跟个小财迷似的五福,原本已经计划好要假装失落的珊娘一个没忍住,撑着额头笑着摇了摇头——嗯,好吧,看在王妈妈等人眼里,这是苦笑。

马妈妈皱起眉,回头奇怪地看着珊娘。

珊娘想着,便笑弯起那双柳叶媚丝眼,也不去看堂下那两个显然是她母亲派来的妇人,只迎着老太太伸出来的手,过去笑嘻嘻地先给老太太请了安,又给站在老太太身后的大伯母和大嫂赵氏见了礼,再回身跟众姐妹们招呼了,最后逗着大妞妞叫了人,这才状似无意地挤进老太太和十四娘的中间,把原本挨着老太太的十四娘往旁边挤了挤。

而与其说老太太那里最忌讳的是兄弟阋墙,倒不如说她最忌讳的是相争时的吃相不雅——要知道,便是亲王,在面对乞丐时,也需得表现出应有的礼貌和教养——而如今虽说侯家缺了个爵位,可到底是五世钟鼎的勋贵世家,便是没落了,该有的气韵风度却是一样都不能缺。

前世时,珊娘是从西园里嫁出去的,故而不管是那二位对于她来说,还是她对于那二位来说,其实都挺陌生的……

“双元姐姐和王妈妈一早就说,要去老太太那里打探动静,然后就再没看到人了。”

六安被吼得又是一阵心慌,但好歹她老实,老实人有老实人的好处,即便心慌慌的,她也没忘了她的差事,忙垂手答道:“八点二……辰时五刻。”

值得吗?

珊娘却缓缓摇头道:“便是叫人来,我怕也说不清呢。能看到实物才是最好。”

那方妈妈是什么人?闻弦歌而知雅意,当下也就明白了,这被锁在内宅长大的大姑娘,是动了心思想要去逛街呢!

于是方妈妈识趣地笑道:“姑娘顾虑得是,都说眼见为实,想来木器店里应该有实物的。不如老奴这就去请示一下太太,然后亲自陪着姑娘走一趟?”

五福听了,当下几乎是跳着脚地叫道:“我去我去!”

方妈妈笑道:“倒不劳姑娘,老奴走一趟便是。”说话间就转身出去了。

堂上,珊娘拿眼横着五福吓唬她:“你可仔细些,把我的猫趣图扯坏了,我扒了你的皮补上。”

五福吐吐舌,把手里的丝绢小心塞给李奶娘,狗腿子似地过来,凑到珊娘面前讨好道:“姑娘这是要上街逛逛?带上我呗?我都好久没上过街了。”

帮着李妈妈卷着猫趣图的三和笑道:“上次轮休时,也不知道是谁嚷嚷着,把月钱全都花在小东街了!”一边说,一边也拿眼巴巴地望着珊娘。

珊娘便知道,三和也是想去的,因笑道:“行了,难得我们从西园出来,就都去吧。”

李妈妈却是一阵皱眉,劝道:“这样不好,没个大家闺秀随便上街的……”

“奶娘,”珊娘过去,亲热地挽着李妈妈的胳膊笑道:“您那可都是前朝的规矩了,我可听说,先帝爷那会儿,先帝还带着当今太后一同逛街的呢,我们能比那二位更尊贵?!”

“可是,若是叫老太太知道了……”

珊娘一阵暗自摇头,她这奶娘什么都好,就是太过于胆小怕事了。又笑道:“我都已经是出来的人了,老太太哪还能管得到我?只要太太答应便没事。”

虽说珊娘对于能离开西园很是高兴,可李妈妈总觉得自家姑娘是“受了大委屈”,这会见姑娘难得兴致这么高,她心中一软,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不一会儿,方妈妈就笑盈盈地回来了,禀道:“太太答应了。太太还说,姑娘才刚回来,原该给姑娘添置些衣物首饰的,既然姑娘愿意出门逛逛,回头可以去恒天祥看看,若是看中什么,姑娘只管买回来便是。”

这里珊娘还没什么表示,五福先耐不住欢呼了一声,惹得三和伸手就拍了她一记,笑骂道:“再这样丢人,可不带你去了!”众人跟着一阵笑。

李妈妈则道:“你们去吧,我留下。这一屋子乱的,总要有人看着收拾呢。”

六安也道:“我也不去,我帮妈妈看家。”

珊娘一阵惊奇,连她这两世为人的都忍不住想着要去街上逛逛,不想这小小年纪的六安居然能忍得住。

六安被众人看得一阵不好意思,扭捏道:“上一次我轮休时,原是我进府后头一次拿到月钱,结果不小心……把钱全都花了。今儿便是跟着姑娘出去,也只有眼馋的份儿,倒不如不去呢。”

于是三和就挤兑着五福道:“瞧瞧人家六安,你也是花光了钱的,到时候我可不借你。姑娘的钱一向我管着,也不会借你的!”

五福不在乎地笑道:“我不买就是,光过过眼瘾还不成吗?”说得众人又是一阵笑。

等主仆一行上了那西洋式样的六人大马车,方妈妈便扯着闲篇笑道:“听说最近恒天祥才刚上了今年的夏装,等一下姑娘可以去瞧瞧。说起来这恒天祥也真是会做生意,这开春都还没几天呢,居然就开始上夏装了……”

三和听了,不由就往珊娘脸上看去。

却原来,这恒天祥是宫里的御用制衣坊,其衣裳首饰在各名门世族间甚有名声(以后世的说法,这就是那所谓的名牌)。而恒天祥每出下一季的新品时,都会提前把当季新品的图册送往各个名门大户的内宅,所以方妈妈嘴里那所谓的“新上市”,其实珊娘在西园里早就看过了,且还挑选定制了一些。

只是如今她们已经搬出了西园,那些尚未送来的定制衣裳,还会不会送到姑娘这里,就两说了。

三和看来的眼,珊娘岂能不明白。想着西园里那些被人艳羡的“小福利”,她不禁微微一哂,心道:便是养猪也是需要喂饲料的,只是猪并不知道,吃下去的东西终有一日需要它以血肉来偿还。

而前一世,她却是偿还得甚是乐意……

——愚蠢的人。

珊娘微笑着,隔着那饰有雕花窗棂的玻璃车窗往外看去。

五房的宅子位于长巷的最底部,从巷底穿过去,便是到了落梅河的岸边。沿着河岸向东,有一座通往对岸的石桥。马车上了石桥,珊娘回头看向长巷,就只见她家的围墙几乎一直修进了落梅河里。那沿着河堤而建的长长一道围墙内,一幢二层小木楼上的窗台栏杆被做成美人靠的式样,看着像是凌空架在落梅河的河水之上一般——那正是她的绣楼,春深苑。

许是见珊娘回头张望,五福也跟着回头看了一眼,因笑道:“姑娘的绣楼竟是周围最高的地方呢。”

“高又如何,又不是观火台,难道还要我们报火警怎的。”珊娘打趣道。

“话可不是这么说的,人都道‘站得高看得远’,姑娘的绣楼比别处高,自然看到的风景也比别处多些。”方妈妈很有拍马屁之嫌地笑道。

这倒是。重活一世便有这点好处,知道的比别人多,起-点自然也就比别人高,自然比别人更能早一步看清哪里是不能靠近的着火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