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的她怎么就那么愚蠢,居然觉得“慈母多败儿”,不敢叫孩子们看到她心软的一面?!而明明很少进内宅的袁长卿,明明便是在孩子面前也仍是那么一副不易亲近的清冷模样,可偏偏孩子们还是更愿意亲近于他……对于她这个日日严厉管教他们的母亲,他们却更多的是……

珊娘恶狠狠地低吼一声,毫不客气地又往那白生生的光屁股上甩了三巴掌。

珊娘声音为之一厉,瞪着翠翘道:“我竟不信老爷会这么打整个五房的脸!我只是暂时几年没在家里住着罢了,总还是五房正经的主子,便是老爷真要把我的院子给人,也不会给那么个没脸的东西!”

明亮的灯光下,已经年过三旬的五太太看着仍像才二十出头的模样,那南方女子特有的精致五官中,一双纯净如孩童的眼眸,看着有种清泉般的透彻。

“哎呦我的严伯哎,你倒是手脚快点啊!”翠翘急得直跳脚。

好个“派”人去接,不派的话,珊娘便永远都不可能回来。

怀抱着自鸣钟的五福笑得只见牙不见眼,“我可打听过的,这玩意儿价值五千金币呢!”

她话还没说完,珊娘便站住了。

看来她若想要从西园脱身,还得再努把力才行。

七娘这话可不是替十三帮腔的。若说起来,西园里的姑娘小爷间可没表面看上去那么友爱互助,何况每年学考时,七娘总是万年老二,总比十三要低了一筹,如今眼看着十三娘要倒霉,她高兴都来不及,哪还会帮着她说话?她之所以那么说,一则是因为十四娘很有可能就是下一个进驻西园的姑娘,她自然更愿意在十四进来前就在她面前竖点威风;另一则嘛,就是她从小被老太太言传身教,行事作派和老太太如出一辙。

珊娘被接进西园时才七岁,而即便是在那之前,她在家里也很难见到她的父亲和嫡母,因为父亲这一生都痴迷于绘画,而她的嫡母则钟情于刺绣,据说这二人能十天半个月地把自己关在画室绣房里不见人。也因此,在枝繁叶茂的侯家各房中,竟只有他们五房的人口最为简单——嫡母没有生养过,珊娘父亲膝下一共才只有妾生的两子一女而已。

双元是姑娘跟前的一等大丫鬟,四喜和三和五福一样,都是二等的,王妈妈则是老太太派给姑娘的教养嬷嬷。照理说,五福和三和份量不够,管束不了姑娘,就该一等大丫鬟双元和教养嬷嬷王妈妈出面才是,偏这二位……

五福一呛,顿时没了声儿。只是,她一向不是个肯吃亏的性子,从三和那里吃了瘪,不好在三和身上找补回来,她总能欺负欺负比她小的。于是一转身,就把怒气发泄到了六安身上,冲六安喝道:“叫你看个时辰,竟磨蹭了这么久!还不快说,什么时辰了?!”——话虽冲,嗓门儿倒真是压低了下去。

从还是西园里待嫁的十三姑娘起,珊娘就觉得她这样活着很累。但要她放弃那些好不容易才争取到手的利益,她又觉得心有不甘。于是,人为物累,心为形役,她想要的越多,便因此而越累。越累,便觉得得到的东西越不值得她那么累。而已经那么累了,又总叫她不甘心地认为,一切总要累得值得……

那守库房的婆子竟一点儿也不掩饰她的不高兴,伸手就从珊娘手里摘下那幅绣品,重新卷好后塞回箱笼,头也不抬地道:“前两天太太库房那边漏了雨,这才临时把这几箱子东西挪到这边来的,明儿就搬走了。”又道,“这都是太太的宝贝,姑娘若要动,还是请先知会一下太太吧。”

婆子僵硬的口气,顿时就惹毛了脾气也不太好的五福,“你……”

珊娘却一把拦住想冲上去理论的五福,对那婆子彬彬有礼笑道:“是我无礼了。”又回头对五福道,“妈妈只是尽忠职守而已。”

她倒不是故意装着宽容大方,而是她能看得出来,这妈妈的脾气就是这样的,并不是有意针对她一个人。既这样,她也就懒得跟人计较了。

而且这婆子说得也对,东西原是太太那里寄存在这里的,那她便有责任看护好。

珊娘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那个婆子——果然,五房真的不全是歪脖子柳呢。

怕是唯一长歪了的,便只有马氏母女和她手下那一小撮。

说到这个,在珊娘来库房前,马妈妈那里命人把那个哭哭啼啼的翠翘当作今儿早上二爷冒犯姑娘的“元凶”给送了来。不过珊娘没收,只说怎么当家管事该是她这管事妈妈的职责,让马妈妈看着办就好。然后马妈妈就命人把翠翘给撵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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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的晚些时候,五太太姚氏正在绣房里拿着几色丝线在绣架上对比着用色,忽然就听到门外传来一阵低低的说话声。

太太也没在意,只当是她的贴身丫鬟明兰回来了,便头也不回地道:“兰儿,过来帮我看看,我怎么觉得这颜色不太对呢。”

一阵细细的脚步声响起,然后便有一道小小的人影投在了绣架上。

那人影勾着头往绣架上瞅了瞅,道:“太太是想要石头下面阴影的效果吧?既这么着,倒不一定拘泥于接近地面或石头的颜色,不如试试带点绿色或紫色的灰呢?”

这陌生的声音,叫太太吃了一惊,抬头看去,她愣了愣才想起来,眼前这身量不高,肌肤雪白、弯着双月牙眼的女孩,正是她的“女儿”,才刚回家的珊娘。

“哟,怎么是你?”太太笑着想要放下手里的丝线,却又忽地一顿,回头看看绣架上绣了一半的石兰图,扭头问着珊娘道:“带点绿色或紫色的灰?”

珊娘指指那绣品,“旁边不是兰草吗?兰草的叶子是绿的,花是紫色的,有时候在人眼看来,阴影里难免会带上些旁边东西的颜色呢。”

五太太姚氏歪头沉思了一会儿,抬头笑道:“试试吧。”

说着,她将手里的丝线放过一边,回身走到一个高大的柜子旁,随手抽出一个抽屉。珊娘跟过去探头一看,原来那抽屉中一个个小隔断里放着的,全是按照颜色深浅排列的各种绿色丝线,从近乎白色的水绿,到几近如墨的墨绿都有。

姚氏从中挑出两股颜色后,又拉开另一层深浅不一的紫色丝线,再从中挑出两色,回头对仍好奇探着脑袋的珊娘笑道:“我们试试。”

珊娘感兴趣地一点头,便跟着姚氏回到绣架旁,看着她将挑出来的丝线一一放到绣品上去比对着。然后,二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道:“紫色的好。”“紫色的合用。”

姚氏握着选定的丝线,回头看着珊娘道:“你也爱刺绣?”

珊娘摇着手笑道:“太太可别取笑我了,我手笨,也就只能打个平安结。”

姚氏看看她,忽地笑道:“我却是能绣能裁衣裳,偏偏就是打不好平安结呢。”

二人相互看了看,不由全都笑了。

珊娘道:“我虽然不会绣,可学了这么些年的画,对怎么用色多少还有些心得。才刚在库房看到太太的绣品,太太绣出来的东西竟跟用画笔画出来的一样,可见功力非凡。对了,太太这个,是不是就是‘玉绣’?”

姚氏惊讶了,“你竟知道‘玉绣’?”

“听说过。”珊娘笑道,“就是没见过。我只听说,玉绣的手法可以把一幅画绣得跟真的水墨画一样……可我看太太现在绣的这幅石兰图,怎么也没个图样儿呢?”

“有啊。”姚氏笑着指了指绣架上方夹着的那幅石兰图绣样。

那幅绣样图稿,看着也就是市面上常见的那种普通印制品。珊娘曾在三和收集的那些绣样图册里见过类似的图样。可如此拙劣的图样,经由姚氏的手绣出来,却又是全然不同的另一番气象。

珊娘忍不住道:“这图样我也见人绣过,可都没太太绣得这么鲜活呢。”

姚氏抿唇一笑,道:“也没什么不一样的,不过是我这里用色更仔细些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