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堪称俊美的男人,五官俊朗,束发长垂,衣冠华美,眉眼间有点大抵是天生就放荡不羁的狂傲,眼神和他的那几位兄弟是如出一辙的尖锐。

可到了他五岁那年,他阿爹迷恋上了一个青楼女子,惊鸿一瞥之后便日日消磨在欢场之中,家里的银子流水一样的出去。阿娘性子一贯温顺,可见到这种情景也胸闷气短,因此和阿爹几番起了争执。

那眼光看得薛嘉不由得心里一惊,下意识地朝着顾怀裕看过去。

顾怀裕没有反驳,看着站在隗海序身后似笑非笑半眯着眼的六当家邹海鸣微笑了下,淡淡说道:“三哥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奈何顾某父母犹在,还需回家守着顾家的祖宗基业,侍奉伺候父母终老,身受俗务牵绊,怕是不能毫无牵挂地和三哥这些豪杰一同居于这样的好景致里了。”

从宛城绕行到樊城的这一路,完全不同于薛嘉以前走过的平坦大道。这一带地形起伏多变,多有高山丘陵山谷碎石,到了一些偏僻没有官道的地方,就得走一些前人走过的山路。都说山路难行,这一路上坎坷荆棘,薛嘉走得甚是艰难险阻。而且这一带地邻边区,山高路远,有些地方治安不良,多有山匪之患。就在薛嘉这一路过来,就遇见过两拨山贼。幸好这个以搭伴之名行保护之实的游侠身手颇为不凡,很是对得起他要去领赏金的想法,把两拨小贼都给解决了。

伙计拿起大衣摸了摸料子。虽说料子极好,可这间当铺是宛城第一大的当铺,宛城来往人多,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伙计倒也毫不惊讶。

陈临清呼吸一窒。于是一念成魔。

总好过他听到真真切切的噩耗。

这是他从见过肖候之子、太子少师的肖容敛以来,第一次看见他没有穿着白色的衣衫,而是换上了玄青色,近乎于极深的一种青,在战场上看着格外的肃穆。后来随着同肖容敛一同上战场次数的增加,他才渐渐发现这个规律:肖容敛上了战场必穿玄青,放佛是,对于战争和死亡的一种祭奠。

如今在陈临清的严密“看护”下,以他的身体状况,很难逃回云城。只是不知道怀裕回来后,能不能找到他?那个幕后策划这一切的人,到底是谁?

“顾廉芳!”顾礼芳一向淡漠的脸上浮现出薄薄的恼怒,眼神直逼顾廉芳,“你敢说你全然不知薛嘉被人带去哪儿了?”

顾钟鸣纵横商海这么多年,不说是老谋深算,也算是心有城府。站在他的立场上看,薛嘉会“推”顾廉芳下水,是和家人相处不睦;会有下人从账上支走银子,是管教不力;会和陈家公子传出关系,是不安于室。权衡之下,一个给顾家带来了很多麻烦、还很有可能再也追不回来的薛嘉,相比起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去找他回来,还不如就这样舍弃掉。

他在陈临清怀里拼命挣扎起来,试图摆脱陈临清的控制。陈临清毕竟是个文人,力气不大,被薛嘉一下子挣脱开来。

顾久德气得脸色发青,瞪着薛嘉低吼道:“胡说八道!难道你意思是廉芳嫉妒你,才会故意设局让自己跌下了湖,用糟蹋自己身体的代价来陷害你吗?这代价未免也太大了!”

一连半个月薛嘉的日子都过得很平静。除了平日里给顾家二老请安,以及和顾大哥的走动外,薛嘉每日不是窝在屋子里看账计算,就是靠在榻上看看文章话本,最多也就是乘着天气暖和点的时候,出门去顾怀裕的店铺里看一看。

莫沉看见顾怀裕这番姿态,也没说什么,只是安静看着,倒让顾怀裕心下更加觉得这人稳重,能沉得住气。

长听听了也没有再回复,只是默默地给陈临清带路。临到门口的时候,就听陈临清对他有些微微无力地说道:“虽然这只是我自己的事情,不过还是谢谢你。”

眼看着夫郎好似气更大了怎么办?顾怀裕心里的小人猛挠头,还没等他铺好说辞,好好地对薛嘉“解释”一番,就见薛嘉丢下句话朝反方向走去:“不管她们怎么去争去抢,你终究还是我的。”

坐在薛仁旁边的薛夫人忙笑着搭话:“是啊是啊,这酒也亏得二少爷从陶城挖了回来,不然云城也喝不到这样好的东西。”

薛嘉知道顾怀裕眼看着萧域文得势心里极其不痛快,忙抚着他的脊背宽慰他:“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世间时局风云莫测,只要耐心潜伏,我们总能找到机会扳倒对方。”

站在一旁的顾怀远皱了皱眉,走上前去,看了看大剑师手里提着的尸体,语气凝重:“没想到睿王一走,云城兵防竟然溃烂至此,城门都失守了,被这些人打了进来。”

这次欧阳建为救他受伤,暂时不方便挪动,再加上欧阳建几乎可以算是自立门户,纵然在顾家一直住下去也没人会管,所以这几天他就暂住顾家养伤。而沈岸华想要照看欧阳建的伤势,也出于某种考虑,反而没有回到沈家,只派人前去沈家报信,几天下来也一直待在顾家。

顾怀裕这么说,一方面是因为欧阳建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商人,纵是人情也是有一算一有二算二,划分得清楚反倒让欧阳建高看一眼,不会因他这么说就不高兴;另一方面,这次他不仅救下了欧阳建,更重要的是,他还带走了沈岸华。顾怀裕心中的猜想基本被证实了,若是欧阳建真的把沈岸华看得比自己还重要,这个人情自然要比救了欧阳建自己更值钱。

薛嘉在临走前的那一刻分明看到了顾廉芳咬着下唇眼底那分明的怨恨,一闪即过。

不顾周围那些公子哥的哄笑嘲讽声,渐渐只感觉心都冷却下来,沈岸华一言不发转身就走。而欧阳建,并没有追上去。

顾怀裕咬着牙道:“大哥,可是嘉儿他还没回来。”

阁楼之上顾家那家雅间有个声音忽地报出来:“七百两。”

顾怀裕伸手搓了搓薛嘉的侧脸,正笑着要说好的时候,忽然看到了人流中站在薛嘉身后的少年。

那些年来给嘉儿找过麻烦的,他会慢慢一个一个收拾回去。

肖小公子看着他这幅模样倒是笑了笑:“方少倒也不用这么忧心,其实肖某早些年也考虑过这个这个谜题,后来细细剖析了这个案例,倒是想出了一个兵不血刃解决君王猜忌的可行方案。”

薛嘉那之后也病了一场。可是不同于薛禄慈母在前、下人悉心伺候,那时小小的薛嘉只能一个人呆呆地看着薄寒的窗子外清冷的天光,一点一点,把病熬了过去。他那段时间看着呆呆木木的,可却没有人明白他心里的害怕。

肖容敛没有阻拦顾怀裕,只是看着对面的两人眼神微微变得柔和。

萧炎好像看出了他的想法,只是冷笑道:“不要去想一些不可能的事情哦。”

薛嘉心中渐渐感到绝望,面上却始终强撑着让自己不那么软弱:“你休想。只要我还有一点力气,就绝不会顺从你。”

记得小时候,薛家在年节时包下主街街市这里的一间楼阁看烟花,小孩子耐不住在楼阁上陪着大人说话,一群小孩子就都下了楼到街市上去玩。那会儿夫人生的几个孩子就想玩这个套圈,其他几个庶子女也都讨好他们,陪着他们玩,那时他就默默地和两三个不受父亲喜欢的庶子女站在一边,看下人掏钱让他们玩,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羡慕,也想去玩玩这个游戏。可是那时没有哪个下人上来问一句,四少爷是不是也想玩?

一个极聪明极有眼色的学子一瞬间跟着转移了话题:“是啊是啊,话说咱们虞国对于商业可要比朔国宽宥多了”

这时有一艘华丽的大船载着姜国使臣从姜国前来,眼见临近云城。

睿王要反和顾家本没有什么太多的牵扯,和顾怀裕的复仇更是没有多大关系,可是前世睿王从云城反上帝都的时候,从云城各大世家、各大富商那里狠狠搜刮了一笔军饷,而且还让手里的兵士对云城各大家族破门而入,抢走不少珍宝,当时情势混乱,云城不少人死于非命,这让顾怀裕不得不提前防着点,特意前去第一坊聘请了三位大剑师,等到云城一乱就前来顾府坐镇。

一个身量高挑、打扮清丽的蛇髻女子伸手挽挽头发,不经意的举动间透露着魅惑的风情,她侧头微笑着看着另外一个女子,姿态很是从容:“今天的训练你做的很好,下次可以多加两个沙袋了。”

固然大虞风俗宽容,可毕竟各地对于娶男妻的看法还是不一。总的来说,大虞越往东的城池对于娶男妻的接受度也就越高,越靠西越接近朔国的城池对男妻的观念更固执些。而樊城不似云城淮城,离朔国较近,受朔国影响也大些,当地有些人对于娶男妻这一风俗仍抱有偏见。

顾怀裕凝视着他,眼神平静:“我只是提个建议,以防万一。最近我刚在顾家的店里发现了萧家的一个探子,虽说云城人事混杂,但还是防着些好。”

大抵是后来几年他才偶然间从一次殷珏喝醉后了解到,原来殷家内部也不是他想象的那样和谐。殷珏的父亲出于对早逝弟弟的痛惜,对于弟弟所出的独子格外地偏爱,甚至远远超过了对自家的两个嫡子的关注。要是光这样也不算什么,可是二房的那个殷珝却是个脑子灵活且极有心计的人,从小就知道怎样博得大伯的疼爱来获取最大的优势,私底下暗搓搓地算计长房嫡子的事情也不是一次两次,偏偏殷家老大却不相信自己的儿子,对自家两个嫡子越发失望,而殷珏的母亲虽出身大家,却是个性格软弱的人,对丈夫的话从不敢有二议,即使私下心疼两个孩子,却不懂得算计回去。后来殷珝大些后,更是和长房的庶子殷玘勾搭在一起,共同算计长房嫡子,使得殷玹殷珏两人在殷家老太爷面前的印象每况愈下。而三房的人也不老实,每到这个时候不是趁火打劫,就是冷嘲热讽。

这样的一个人物,日后必定有越出浅滩的一天。

等小厮出去后,长林对着顾怀裕点点头:“二爷,刚一说我想起来了,据说今天下午城主的公子要去拜访连府。”

顾怀远无奈地轻轻一叹:“大哥,我知道今天我说的话过于诡异,一般人很难相信。可我作为顾家人,是绝不会害你们的。”

“恩。”顾怀裕压下满腹的酸涩,低声道,“我在梦里断断续续地梦到六年后连采玉诱骗我,城主萧家联合连家一起坑害我们,后来设下毒计害了顾殷两家,把我们两家人都抓在牢里,给我们灌下□□害死你们,我侥幸逃过一死,流落陶城成为乞丐,听说那时连采玉已经嫁入城主府,成为城主的儿媳。”

刚一回麟华院,院里管事的大丫头丹娘看见顾怀裕笑道:“呀,二爷也回来了,真是喜事成双。”

顾怀裕对她笑了一声:“你抬起头来。”

玄空摇头:“施主万万不可抱有这种想法。谋事在天,但终究成事在人,若是心念坚定,人力时可转寰,天也不能奈何。”

长贵摇头:“不是,我家公子是来找你们郑家的老板的。”

薛嘉微微静默了下来:“怎么好好地做这样的梦?”

当年连采玉是用海上货来欺骗他,但海上货确实暴利不假。当年顾家最盛之时,父亲也没有想过要去海上货分一杯羹。父亲奉行中庸之道,认为月满则亏,当初他置办海上货的时候父亲也曾相劝过,他却执意不听,再加上母亲的支持,导致顾家大厦倾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