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批流寇在顾家这里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抵抗,被杀了个七零八落。

坐在椅子上的沈岸华表情冷淡,但如果细看的话,就会看到他眼底深处潜藏的焦灼。半响,他才一拍紧紧握住的扶手道:“你说董大人死了吗?”

顾怀裕的言外之意分外明了,倒引得欧阳建忍不住低声笑了笑:“要是我和岸华也能像你们一样坦诚,也许就不会有这么多波折。”

这时顾氏父子三人已经商量好最近一段时间的应对措施,对着一早就赶过来的小儿子,顾钟鸣脸色慎重地问道:“怀裕,你是不是也梦到了睿王会造反的事情?”

沈岸华摇摇头:“最开始我也以为是睿王,后来想想,觉得极有可能不是。”

顾怀裕这时匆匆跟着顾怀远从楼上跑下来,一看这情形也有些懵。毕竟云城环境繁华安定,前世今生加起来,他都很少见过这样的场面。

季准瞥了越浪一眼,目标转移,懒散道:“越浪啊,你以后找媳妇,就该以顾二少爷为标准,每天缠着你,保准过上几个月就能磨掉你高岭之花一样不可攀折的气质。啧啧,每天都本着站如松坐如钟的姿势累不累啊,你不累本少爷我看着都累。”

虽说天气越来越冷,可是正值年下,云城主街每天白日里摆出了一条龙的摊子来,整个云城的气氛非但没有冷清多少,街头巷尾反而更添几分热闹,就连云城的巡卫司这几天在街上也加强了巡逻频率,时不时会出现在人们的视线内。

顾怀裕失笑,要想从这实打实的兄控手里挖人怕是确实想也不用想了:“我不是和你这里要人,你未免也太护着你二哥了吧?”

“对啊对啊!”终于和这个一眼看见了就喜欢得不行的小人儿有了共同的话题,方小帅兴冲冲地道:“我从小就喜欢看兵书,武经七书我都看过,而且我将来立志要做一个保家卫国的将军!”

因为他也是这样的人啊刚重生的时候,他对于自己的仇人恨得想要直接冲过去提刀杀人,恨不得把对方抽筋剥皮、生啖其肉,但最后,还是因为心中有所牵挂,才硬生生地压下了这种血腥的。

萧炎的失态看得隐蔽处的魅姬啧啧叹了一声,肖容敛倒似早就知道他这性格,面色依旧冷淡,只是眼神淡淡朝着院里的某个方向瞥了一眼。现场的氛围一下子冷凝了下来。

与此同时,正屋里的萧炎正笑吟吟地哄着薛嘉用饭:“诺,我别院的厨子是我从帝都特意带来的,厨艺极好,你尝尝。”

男人有些轻佻地笑了笑,手指缠上了薛嘉的头发末梢:“啊哈?先不说顾家能不能查出来是谁带你过来的,就是查出来了,又能把我怎么样呢?”

等竹套拿到手后,薛嘉看着自己手里的十几个套子,嘴角微微有些抽搐:“真的要玩吗?看上去似乎很丢脸的样子。”周围好几个人都围过来看着他们呢,两个大男人当街玩些小孩子的东西,真的大丈夫?

那时他们还揣测薛嘉会不会在成亲那日直接在礼堂上逃婚,为此还有些好事的学生为此开赌下注,结果薛嘉就这样老老实实地嫁了过去,之后就像一颗沉入湖里的石子,再也没了动静,慢慢人们的好奇心也就弱了下去。直到一年后,顾二公子放下了连家公子、对自家夫郎回心转意的大八卦再一次传遍云城后,三大学院的学子的耳中才再一次听到了薛嘉的名字。

一辆外部朴素内里精巧的马车在官道上驶过,马车里面的软榻上铺着锦缎,坐在上面的白衣公子怀里捧着暖炉闭目养神,显然近来的天气已经越发冷了。

外厅传来了匆匆的脚步声,在卧厅门廊处停下,有声音传了进来:“二爷,欧阳家的少爷有消息传进来。”

刚过了城门口士兵的巡视,郑家进入了云城内城后,郑文康从车里举目四望,看着云城远胜陶城的繁华热闹,犹如看到了郑家千金酒曾真正价值千金的光辉未来,不由得长长地出了口气,一时只觉得天地浩大,胸清气广。

顾怀裕看着车窗外面堆在自家门口的那几辆大车,和陆陆续续往府里搬东西的下仆们,心里冷笑一声:还是来了。伸手摸了摸薛嘉的侧脸,压下心里的满腔怒火,柔声道:“嘉儿,醒醒,我们回家了,回去再睡。”

顾怀裕当着薛嘉有些气闷:“你管我和他是因为什么,眼下我已经和他毫无关系了。重要的是,我有种很不好的预感,我觉得萧域文总有一天会对我们下手。”

顾怀裕闻言有些静默,低头轻轻蹭了蹭薛嘉的头发,满心里都是温柔的情绪,一圈一圈在心里波荡开来。

有风从窗边吹过来,吹乱了坐在窗前相拥的两个人的头发,他们的头发交缠在一起,安静妥贴地宛如一人。青丝同情丝,情丝交缠,据说这样的夫妻,便可白首同心。

顾怀裕点点头:“这会去把他叫过来,我有些事问他。”

那件事他还有点印象,好像那时他喝得半醉,救下一个人,和他在街上畅谈半夜,胸中郁气一扫而空。虽说那人面貌、那夜谈话详情他都忘得差不多了,但他还是略有印象的。这么说,原来他前世今生,都不知道他头一次见到薛嘉,不是在迎亲的时候?

柏氏最是了解小儿子,看他这么说分明是决心已定,心下叹了口气,也劝了劝顾钟鸣:“老爷,反正怀远已经有了英儿,静宜又怀了杰儿,顾家也有后了,眼下何必非要逼着怀裕呢。”

后面驾车的长贵看到前面停了下来,就跟着停了下来,看到前面马车上薛嘉过来,上了后面的马车要伤药。文春婉有些不安地询问薛嘉,薛嘉略略解释了几句后,阿北忙取出伤药,随着薛嘉一起到前面给那个叫季准的人上药。

虽然隔着屏风,顾怀裕却把大致情形都看了个清楚,登时脸沉了下来:“爷要的人也敢随便抢?越浪!”

顾怀裕心下大惊,暗道果然被高人看出来了,面上却不动声色:“不知大师说的什么?”

“云城不就有好几家‘千金酒坊’吗?我偶尔喝过一次千金酒后,不禁想起真正的千金酒,寻人去陶城打探,据说郑家的千金酒坊还在,只是大不如昔。这次我向家里说出来做生意,其实就是想收购郑家酒坊,让千金酒在云城重现荣光。”

听到这个声音的一刹,自重生以来一直都算镇定的顾怀裕竟禁不住鼻子一酸,一个堂堂大男人竟然落下泪来,哽咽不能成声。

等清晨天色微微亮的时候,薛嘉刚醒来,全身上下干净清爽,显然已经被人清理过了。薛嘉转过头来,就看到顾怀裕侧着脸看着他,眼中温情一览无余。薛嘉微微笑了一下,把头凑过去一点,搭在顾怀裕肩窝里,看着床帐外透进来的朦胧天光,觉得很安心。

后来在临死前,顾怀裕最为遗憾的除了没有好好对待过薛嘉,还有就是当时没有抓住时机,前往百里桃花认识两人。如果是右相肖容敛得知了云城这一桩惊天冤案,也许顾家殷家就能翻案,洗清冤屈。

其实他们想得倒也没错,如果顾怀裕不曾重生,他带着的人怎么会是薛嘉?八年前的中秋节,他约出来后来一起碰上了这一伙人的那个人,就是连采玉。

顾怀裕侧头看了薛嘉一眼,眼底全是笑意,顿时换了温和的口气:“这次是我第一次陪嘉儿回薛家,想着礼物应该送得贵重一点,不如薛老爷把家里人叫出来,分一分礼吧。”

他说,他叫顾怀裕。

顾怀裕领着薛嘉一路走一路问:“嘉儿,你看院子里这样好不好,你喜欢安静,把你院里的那棵梧桐木移过来,这样你来了麟华院照旧可以在树下百~万\小!说。”

长长地呼出口气,顾怀裕此时才终于觉得自己活了回来。按捺不住内心的冲动,顾怀裕一把拉住薛嘉,把他抱在自己的怀里。薛嘉很不好意思地挣扎着要出去,却抗不过他用更大的力气搂住对方,坚决不放手。

九年来,他头一次知道,原来他这样辜负过一个人。原来他辜负最深的那个人,是薛嘉。

只听肩上传来顾怀裕低沉的声音:“恩,我们来日方长。”

这时门外有上房院里的小厮过来传话,让两人前去顾家宗祠那边。

虞国大年初一的祭祖不同于朔国。朔国祭祖讲究的是礼仪规格,几代以内的族人但凡在世的一般都会参与宗祠祭祀,只有被驱逐出去的族人才没有资格参加祭祀。虞国风俗散漫,就没有这么多的要求。一般而言,年节祭祖只要求长房嫡系必须祭祀,分家出去的子弟则不是必须参与。若分家出去的子弟有了出息成就,死后甚至可以再开祠堂。

顾久德是顾家在樊城的分支,虽在五代之内,但是血脉早已淡薄。虽然眼下带着两个女儿暂时住在顾府,可顾家内部的祭祀却轮不上他。

等到顾钟鸣带着妻儿进了顾家祠堂祭祀完,才在南安院里让下人摆出早饭。平日无事时他们都在各自的院里吃饭,一般只有过年过节时才会合家一起用饭。顾钟鸣看着全家其乐融融地聚在一起,心下深感慰怀。

顾怀裕在父母处用完饭就带着薛嘉回去了。昨夜守岁守得太晚,此刻睡意涌了上来,顾怀裕先带着薛嘉回去补觉。

回去的路上铺满了大雪,看上去白茫茫的一片,天光散落雪地上,映得整个宅子都亮堂了许多,再加上走在外面还能感觉到脸上有冷风吹过来,原本坐在暖堂里有些昏昏欲睡、饭也没吃几口的顾怀裕倒是清醒了几分。

薛嘉走在顾怀裕身侧,这会儿侧过脸看着他,带了几分迟疑道:“怀裕,等过了这几天,我们家的人怕是会上府里拜访。”

虞国的年节过后,人们往往会带礼上门走亲访友,维护联系攀折关系,是打理家族手里人脉的重要关节。谁家和谁家有故旧,谁家和谁家有宿怨,谁家谁谁有着这种那种的喜好,谁家家里有着合适联姻的对象,这些往往都需要当家主母清晰的记忆力和过人的交际手腕。

顾家和薛家如今是亲家,过年过节有来往很正常。去年的时候,即使听说了顾二少爷对这门亲事毫不满意,薛家依旧敢厚着脸面上门拜访,成功地凭借着顾老爷对薛嘉的愧疚情绪拿下了一单大生意,在年节后赚了个盆满钵赢,今年怎么会不来呢?

顾怀裕微微皱起眉头,不过很快就缓了神情。毕竟薛家从小教养薛嘉长大,虽然薛嘉和薛老爷的夫人妾室有故怨,可薛嘉心性敦厚,对薛家到底不是毫无感情。

“也好。从你来了咱们家后,就很少和他们见面了,过年的时候见一见也好。”

薛嘉点点头,有些话也就没说出来。事实上,他也并不是很想见到这些人,不过见个面打发走也就罢了。

站在顾怀裕身侧的薛嘉矮了他半个头,和顾怀裕两人慢慢并行在这满园满地的茫茫大雪之中,留下了两行足迹。远远看去,两个人并肩而立的背影有种说不出来的味道。好似,他们可以这样相携走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