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怎地?今儿朝上,恍听说老爷上谏欲立那个民女之子为太子?老爷糊涂啊!……这市井民妇的儿子做了太子,咱们成君如何自处??”

“我怕……”

霍光凑上前,在他夫人的耳边,轻轻落下这么两个字。

礼官再唱:“陛下御起——”

“刘病已,”霍光没好气道,“他可不是市井竖子!他乃戾太子之孙,当年若无佞臣构陷,天下,早就是他的天下了。”

好似深隔十数年的岁月,那日那晚的场景仍历历在目,他们这群经历过事儿的人,个个都藏着一块儿心事,拼拼凑凑,竟能拼叠起一个巨大的秘密。

她小半生孤苦,打童年还住着长安陋巷的大房子时,她便知她与旁的孩子不同,二毛这样的顽劣孩子也有爹嫌妈揍,她却甚么也没有。

大将军霍光的府上门槛几被踏破,入谏者无数。士大夫们总有一颗报国之心。无奈,一贯敞四方门纳八方谏的霍光,如此节骨眼上也只能假称抱恙,闭门不见客了。

许平君放下手里活计,迎上去:“老婆婆,你找错了家,……家往哪儿住呢?我带您去。”

许平君睁开了眼。

张贺曾经与他说过少帝的故事。少帝弗陵自幼颖慧,谋事忖度颇有当年孝武皇帝之风。

那苍白的青年盯着刘病已看,好许久才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往后再察,总要挑个最好的人。这些时辰……想来我还是能捱过的。”

“那酬劳是甚么呢?”刘病已嘻嘻笑着随口一问。

但他偏不。

“先时分开寻你时,与彭祖、阿妍说好的,到了时辰要集合的,这下天都黑啦,他们半天没见我俩,可不要急坏了!”

而他,连平君都快要失去了。

这小姑娘有种种的好处,最紧要的是,她聪颖又善良,当下便知刘病已“离家出走”是为甚么,因说:“病已,朝中党同伐异乃是常事,你此时失势,自然有人拿你嘲讽,他们心蠢,尚要拿戾太子开说呢!却不知,少帝常看在眼里,早晚要厌烦他们,他们失势,也不过在陛下圣明决断须臾之间。”

“那不是,你……你就要走啦。”他含糊着,也有些迷晕晕的,恍觉在梦中,也不知自己在说些甚么,更不知何时会醒……若“醒”来,只怕平君也要不见了。

原来是平君的母亲正在院里喂鸡,才拿了个食盆子出来,忙干活吶,却瞥见院子外面两个孩子正说着话,也不进来,便招呼他们。

秋娘跪在地上,腿肚子直打哆嗦。

敬武被她搡得晕沉沉,只觉天地都在眼前旋转,只好喊停,没想这疯女人当真是疯了,非但不理,反而变本加厉!

沉默许久,她忽然这么问道。

那黑衣女子抿唇,许久都不说话。

秋娘略想了想,道:“小公主还是好好儿做婢子教的‘桂花甜酿饼’吧,做成了,陛下自会欣赏。”

敬武蹲下,摸了摸鼓起的小坟包,贴着它,像是在亲吻,俯身许久,方才站了起来。

对敬武来说,“故剑情深”,只从民间的传说里听过,她的父皇,从未在她面前说及。

她几乎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地将后半句话吐出来。临了竟狠瞪着皇帝,那水灵灵的眼睛满透倔强。

是夜当回,毕竟国政一刻也不能耽误。皇帝勤政明仁,绝不会弃江山久徊不回的。正当众议回朝时,皇帝却出人意料地决定又滞一晚。

那从侍因再向皇帝对一眼,讨皇帝示下,皇帝也不表态,却慢慢走了过来。

南园很大,只皇后碑前,四望之下皆能拜。因此皇帝虽站在此处,却也未看清皇后墓前尚有人在。

“陛下若将婢开膛破肚,消解心头之恨,会否余生会好过点儿?”

谁料皇帝一个皱眉,强忍笑意——

娘在冷冰冰的地宫下,多少年了,早已化作朽骨一堆。若娘亲泉下有灵,当保佑父皇……切莫思念太甚,伤及自身。

敬武那么聪明,小小儿的,便有了心眼。

秋娘“扑哧”一声笑了,说:“还能有假的不成?”

“小公主不知呀,妃子盛宠时,要天得天,要地得地,一旦君王爱弛,便甚么也不是了。说出去又有何用呢?反正……君王余生是再不肯相顾的!人几时没的,告禀了又能如何,反贪不着一点儿炭、一点儿冰,昭台的日子,岂不是更难过?”她戚戚说着。

“然后……”她停下来啜一口梅子酒,缓了缓,才又说道:“君王爱美,你父皇……便心动了,霍成君貌美如花,又是大将军府上嫡女,自幼受宠,脾性、样貌、仪态,样样合你父皇心意……这便情根深种……”

敬武舍不得。

“如何‘急’呢?”张贺道:“你祖父戾太子十六岁便娶你祖母史良娣,再生你父、你伯父三人,亦不过在弱冠之前。病已,数算来,你岁数也是不小啦。”

忽然,墙根传来“噗通”一声巨响,穿透绵密不停的雨,传进了刘病已的耳朵,引得他便往那边张望。

“没瞧见木桩子?——做成了案、椅的模样?”

翁须子立……

额下仿佛有甚么东西似的。这处土结的并不扎实。刘病已顿住了,低了头仔细看,发现确有蹊跷。

“哎!这便去!”张彭祖应道:“从前还没发现咱们二丫子这般聪明!”

刘病已绕一弯子便猛地回头:“咱去哪儿玩?”

许广汉手头麻利,并未见如何折腾,便一扭,问刘病已:“还疼么?你动动。”

哦,还得是下过雨,沾了露的。

说起往事,便让人心酸难忍。

掖庭令张贺站于庑廊下捋须,一双眼微微眯着,被这毒日龇得须发间皆渗密汗。他站了好许久也不避,忽便沉叹一声。

“阿迟,你终于来了。你来得这样迟。”

他像个孩子似的,此时说要做甚,便马上要做到。人啊,愈活,便愈往回,心智愈发像孩子。皇帝此刻便如此,因不知犯了何疯痴,沉疴愈重,愈要赶路往博浪沙去,殊不知舟车劳顿,如何能将养?

那老妇人站起来,掸掸身上的尘灰,便走近邴吉,小声道:“廷尉大人可愿为老妪做主?”

皇帝忽然问:“阿妍,你恨霍家么?”

“免。”皇帝冷冷一字,便走近她。

我当真是被吓傻啦,“哇”地一声哭出来,扑倒在君王脚下:“敬武求父皇宽待宜春宫人!敬武求父皇……”

许平君见霍显已从她手里接过了酒樽,便想收回手,谁想却被霍显借取酒樽之际,将她的手也捏住了。

皇后惊恐,想要抽离却又不能。更不能在诸臣、诸夫人面前显露与霍显的嫌隙,因此,左顾右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