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头看了一眼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昭台额匾,久无人拂,已被侧旁伸出的枝桠围绕,毫无灵性的一块额匾,逐渐生出青绿之意。

秋娘慌张地跪下来:“主人息怒、息……怒……”

说到这处时,敬武便想反驳。但又转念一想,行事太急,未免要打草惊蛇了。便忍着不出声,听那秋娘要怎样兜圆过去。

敬武摇了摇头。

“嗯?”皇帝回头,那双眼睛,栽满星光。

便要往帐外去,才跨了两步,却听帐外悉悉索索又起了声音。

第二日祭陵的场面十足盛大。那是敬武有生以来第一次见识皇家排场,她那位睥睨天下的君父有令人着迷的气度。拜谒皇后陵,他的思念忍的多辛苦,敬武一路观察,见陛下不笑不悲,仿佛地宫下埋葬的那个人,仍与他咫尺相近。

皇帝站的稍远,却也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许皇后陵偏南,日间能见芳草萋萋,一眼望去,碧透天边。而此时天色已晚,目下只有驻跸营帐外举起的火炬能见亮意,那一钩弯月白漆漆的,照不分明。

君王说着说着,竟落了泪。

刘奭说到这处,便瞟了一眼驻跸大帐中……

她唬了一跳,险些没站稳:“我……我也去?”

“是呀,我从前最爱吃的。可是后来,母后不在了,也少有人会再做。那种味道……是再也吃不着了。”

敬武也不在意,她素来行事古怪,一时不痛快呢,还对秋娘色厉内茬,使她的小性儿吶;但这会儿便高兴了,她就想待秋娘好,她觉秋娘有些可怜,好像是个没娘的孩子,跟她似的。

更何况,黜霍成君的旨意,是她父皇亲手下的,霍成君若不承君命,那便是抗旨欺君,累及旁人无可计数,多少人需为之填命,根本不可能如此风平浪静!

“霍光?”这才说呢,敬武便打断她。她自小便不在宫里长大,与旁的公主不同,不识礼仪、不拘礼数,后陛下接她回宫,回宫不久便迁上林苑宜春宫,因此更不识朝上诸臣,这会儿便听了个自己熟悉的名字,自然激动了,也想卖弄卖弄。

哎!真险些儿犯了讳!

病已嘻嘻一笑,道:“病已开心呀。”他深知张贺待自己如同亲子,有好事自然想着他,因此值当张贺摆席请他来相说的,自是好事,还是顶要紧的好事呢。

少年时候总有连自己都弄不明白的情愫,悄悄生出。就像有千万只小虫子,住在他的心底,它们平时很乖,他并不知道。不知何种时机到来,触发了小虫子的顽劣性,千万只的挠抓他的心……很痒,还有一点微痛,但却并不十分难受,心中甚至有一点暗暗的……期盼。

是人为?是天象?却不得知道。

刘弗陵是他祖父刘据的庶弟,排辈算来,应是他刘病已的叔祖。

他这么问,那实实是伤了人家的心!

他就是想去探探。

张贺只得作罢。但他心念当初太子待他之恩,对病已照顾有加,病已其时虽为皇曾孙,但无名无号,与乡里百姓无异,这孩子养在民间,自然也会沾染民间习性。何况正是年少好玩的时候,若不加养教,不问诗书,恐怕废了这好苗子。

许平君往前一坐:“哎呀,你疼着吶,怎么也不叫我们呀?”说着便探手往他额上抚了抚:“忍忍啊,我爹来了,爹能治好你。都是我的错,我不该……不然你也不能这样。”

刘病已摆了摆手。

原来那乘马车而来亲送皇曾孙之人,正是刘病已的舅舅,早年巫蛊之乱中丧命的史良娣之兄史恭!难怪说话间便觉他与皇曾孙亲厚。多年前,张贺亲送皇曾孙归外祖母家,曾在鲁国史家见过史恭一面,因未曾久住,无深交,印象也不深刻。这一次再相见,一时也没认出来。

可他如今老啦,寿数自知,他即将将这烫手的江山交给年仅八岁的少子弗陵。若江山有异动,弗陵之肩,焉能承得起?

眉眼如豆。

皇帝坐宣室殿明堂,众老臣满当当跪了一地。自太子自戕消息传入京畿,京畿之地已乱作一锅粥,早朝列位臣工众说不止,皇帝一时气愤之下,怒喝罢朝。

她这才有些悲伤的意思。

“阿妍,朕还记得第一次见你时的样子……你与平君在一处,好欢喜动人的样子。朕瞧平君的眼睛里透着星星似的芒亮,她那样欢腾,好似这一生皆是无忧无愁的……是朕害了她。”

殿宇大门的那一头,立着许多年未见的故人。

君父手头力道狠足,掐得我脸颊生疼。他的手第一次挨着我,戴扳指的那一截儿狠贴着面皮,凉丝丝的,直要钻入骨子里去。

好冷啊。

兄长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生生咽了回去。

火光里,攒起一个人的影子。他在笑。

敬武生时,便是母后忌辰。我不在乎君王因这啮齿恨我,可我在乎,太子哥哥在这一日掬着苦楚勉笑为敬武贺生辰。

其实我不是。

自高祖吕后始,这里曾住着我大汉十一位皇后。我与兄长的亲娘,恭哀皇后许氏,也位列其一。

我裹紧了狐狸皮子,刺溜一声又想蹿出去。却撞进了他怀里,被他接了住。他天成贵胄,自是有一众服侍,早有人支了大厚油伞侍立,半点雪片子也打不到他。

我扒着门口探一会儿,便觉无趣了。只想推门进去,抱抱阿娘,在嬷嬷的怀里撒娇,告诉她们,丫丫不怕外面的执戟黑面神,丫丫讨厌他们,要把他们赶走。

我打了个哈欠,突然想睡觉了。

皇帝负手于殿下踱步,眉头深锁,好一会儿,皇帝仍心不在焉:“摆驾——”

殿下那人立在灯影阴翳下,目光时时刻刻围绕皇帝转,见这么,因说:“陛下决定了?”

“阿妍,你说,我能不去吗?”

“陛下到底还是原谅了她。”她为平君感到不值。

“原谅?”皇帝冷嗤:“说远了去,朕这一生都不会对昭台谈这二字。”

“那陛下因何……”她不敢再赤白白往下说去,便只能点到即止。

“朕的敬武在她手上!你告诉朕一个不去的理由?”

艾小妍语塞……

皇帝已领头往殿外走,边走边急说:“奭儿随朕同去便好,你不要出现,你是朕拿捏敬武丫头的最后一个筹码。敬武性子难摸,若没你,朕还真吃不住她。”

“诺。”她跟在皇帝后面,眼看着皇帝离去。

他已记不得有多少个年头没见过昭台宫里那个人,他更摸不准霍氏此举是为何,缚捆了他的女儿,逼他前去?其中若说没诈谁也不肯信的,他的亲军自然不肯让他孤身涉险,因此极力反对他幸昭台。就连他的奭儿,虽主他入昭台,也只求他远远看着,拿条件赎出思儿便好,绝不能使陛下涉险。

昭台在众人眼里是那般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