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见波儿麻连跌带撞远远的跑来,喊道:“可了不得!今儿个又出了第二个苏菲亚了!本党宫内侦探员,有秘密报告在此!”大众听了愕然。鲁翠就在台上接了波儿麻拿来的一张纸,约略看了看,脸上十分惊异。大众都问何事?鲁翠就当众宣诵道:本日皇帝在温宫宴各国公使,开大跳舞会,车驾定午刻临场。方出内宫门,突有一女子从侍女队跃出,左手持炸弹,右手揕帝胸,叱曰:“咄,尔答我,能实行一千八百八十一年二月十二日民意党上书要求之大赦国事犯、召集国会两大条件否?不应则炸尔!”帝出不意,不知所云,连呼卫士安在。卫士见弹股粟,莫敢前。相持间,女子举弹欲掷,帝以两手死抱之。其时适文部大臣波别士立女子后,呼曰:“陛下莫释手!”即拔卫士佩刀,猝砍女子臂,臂断,血溢,女子踣。帝犹死持弹不敢释。卫士前擒女子,女子犹蹶起,抠一卫士目,乃被捕,送裁判所。烈哉,此女!惜未知名。探明再报!民意党秘密侦探员报告。

且说夏雅丽虽在中国三年,本党里有名的人,如女员鲁翠,男员波儿麻、克兰斯诸人,常有信息来往,未动身的前数日,还接到克兰斯的一封信,告诉她党中近来经济困难,自己赴德运动,住在德京凯赛好富馆kaiserhof中层第二百十三号云云,所以夏姑娘那日一到柏林,就带了行李,雇了马车,径赴凯赛好富馆来,心里非常快活。一则好友契阔,会面在即;一则正得了雯青一万马克,供献党中,绝好一分土仪。心里正在忖度,马车已停大旅馆门口,就有接客的人接了行李。姑娘就问:“中层二百十三号左近有空房吗?”那接客的忙道:“有,有,二百十四号就空着。”姑娘吩咐把行李搬进去,自己却急急忙忙直向

原来那少年一见彩云出来,就喜出望外,此时见众人散尽,就嘻嘻笑着,向彩云走来,嘴里咕噜道:“好笑这班贱奴,得了钱,就没了气了,倒活象个支那人!不枉称做邻国!”话一脱口,忽想现对着支那人,如何就说他不好,真平常说惯了,倒不好意思起来,连忙向彩云脱帽致礼,笑道:“今天要不是太太,可吃大亏了!真是小子的缘分不浅!”彩云听他道着中国不好,倒也有点生气,低了头,淡淡地答道:“说什么话来!就怕我也脱不了支那气味,倒污了先生清操!”那少年倒局促起来道:“小子该死!小子说的是下等支那人,太太别多心。”彩云嫣然一笑道:“别胡扯,你说人家,干我什么!请里边坐吧!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说着,就让少年进客厅。一路走来,彩云觉得意乱心迷,不知所为。要说什么,又说不出什么,只是怔看那少年,见少年穿着深灰色细毡大袄,水墨色大呢背褂,乳貂爪泥的衣领,金鹅绒头的手套,金钮璀璨,硬领雪清,越显得气雄而秀,神清而腴。一进门,两手只向衣袋里掏。彩云当是要取出宝簪来还她,等到取出来一看,倒是张金边白地的名刺,恭恭敬敬递来道:“小子冒昧,敢给太太换个名刺。”彩云听了,由不得就接了,只见刺上写着“德意志大帝国6军中尉瓦德西”。彩云反复看了几遍,笑道:“原来是瓦德西将军,倒失敬了!我们连今天已经见了三次面了,从来不知道谁是谁?不想靠了一支宝簪,倒拜识了大名,这还不是奇遇吗?”瓦德西也笑道:“太太倒还记得敝国缔尔园的事吗?小可就从那一天见了太太的面儿,就晓得了太太的名儿,偏生缘浅,太太就离了敝国到俄国来了。好容易小可在敝国皇上那里讨了个游历的差使,赶到这里,又不敢冒昧来见。巧了这支簪儿,好象知道小可的心似的。那一天,正听太太的妙音,它就不偏不倚掉在小可手掌之中。今儿又眼见公使赴会去了,太太倒在家,所以小可就放胆来了。这不但是奇遇,真要算奇缘了!”彩云笑道:“我不管别的,我只问我的宝簪在哪儿呢?这会儿也该见赐了。”瓦德西哈哈道:“好性急的太太!人家老远地跑了来,一句话没说,你倒忍心就说这话!”彩云忍不住嗤地一笑道:“你不还宝簪,干什么来?”瓦德西忙道:“是,不差,来还宝簪。别忙,宝簪在这里。”一头说,一头就在里衣袋里掏出一只6离光采的小手箱来,放在桌上,就推到彩云身边道:“原物奉还,请收好吧!”彩云吃一吓。只见那手箱虽不过一寸来高、七八分厚,赤金底儿,四面嵌满的都是猫儿眼、祖母绿、七星线的宝石,盖上雕刻着一个带刀的将军,骑着匹高头大马,雄武气概,那相貌活脱一个瓦德西。彩云一面赏玩,爱不忍释,一面就道:“这是哪里说起!倒费……”刚说到此,彩云的手忽然触动匣上一个金星纽的活机,那匣豁然自开了。彩云只觉眼前一亮,哪里有什么钻石簪,倒是一对精光四射的钻石戒指,那钻石足有五六克勒,似天上晓星般大。彩云看了,目不能视,口不能言。瓦德西却坐在彩云对面,嘻着嘴,只是笑,也不开口。彩云正不得主意,忽听街上蹄声得得,轮声隆隆,好象有许多车来,到门就不响了。接着就听见门口叫嚷。彩云这一惊不小,连忙夺了宝石箱,向怀里藏道:“不好了,我们老爷回来了。”瓦德西倒淡然地道:“不妨,说我是拾簪的来还簪就完了。”彩云终不放心,放轻脚步,掀幔出来一张,劈头就见金升领了个外国人往里跑。彩云缩身不及,忽听那外国人喊道:“太太,我来报一件奇闻,令业师夏雅丽姑娘谋刺俄皇不成被捕了。”彩云方抬头,认得是毕叶,听了不禁骇然道:“毕叶先生,你说什么!”毕叶正欲回答,幔子里瓦德西忽地也钻出来道:“什么夏雅丽被捕呀?毕叶先生快说!”彩云不防瓦德西出来,十分吃吓。只听毕叶道:“咦,瓦德西先生怎么也在这里!”瓦德西忙道:“你别问这个,快告诉我夏姑娘的事要紧!”毕叶笑道:“我们到里边再说!”彩云只得领了两人进来,大家坐定。毕叶刚要开谈,不料外边又嚷起来。毕叶道:“大约金公使回来了。”彩云侧耳一听,果然门外无数的靴声橐橐,中有雯青的脚声,不觉心里七上八下,再捺不住,只望着瓦德西怔。忽然得了一计,就拉着毕叶低声道:“先生,我求你一件事,回来老爷进来问起瓦将军,你只说是你的朋友。”毕叶笑了一笑。

岳父的大庆,亏你提我。不然,又要失礼了。”太太笑着。那当儿,一个家人进来回有客。筱亭巴不得这一声,就叫“快请”,自己拔脚就跑,一径走到客厅去了。太太一看这行径不对,家人不说客人的姓名,主人又如此慌张,料道有些蹊跷,就对凤儿道:“你跟爹出去,看给谁说话,来告诉我!”凤儿欢欢喜喜而去,去了半刻工夫,凤儿又是笑又是跳,进来说道:“妈,外头有个齐整客人,倒好象上海看见的小旦似的。”太太想道:“不好,怪不得他这等失魂落魄。”不觉怒从心起,恶向胆生,顾不得什么,一口气赶到客厅。在门口一张,果然是个唇红齿白、面娇目秀的少年,正在那里给筱亭低低说话。太太看得准了,顺手拉根门闩,帘子一掀,喊道:“好,好,相公都跑到我家里来了!”就是一门闩,望着两人打去。那少年连忙把头一低,肩一闪,居然避过。筱亭肩上却早打着,喊道:“嗄,太太别胡闹。这是我,这是我……”太太高声道:“是你的兔儿,我还不知道吗?”不由分说,揪住筱亭辫子,拖羊拉猪似的出厅门去了。这里那个少年不防备吃了这一大吓,还呆呆地站在壁角里。有两个管家连忙招呼道:“姜大人,还不趁空儿走,等什么呢?”

且说潘尚书本是名流宗匠,文学斗山,这日得了总裁之命,夹袋中许多人物,可们脱颖而出,欢喜自不待言。尚书暗忖:这回伙伴中,余人都不怕他们,就是高中堂和平谨慎,过主故常,不能容奇伟之士,总要用心对付他,叫他为我使、不为我敌才好。当下匆忙料理,不到未刻,直径进闱。三位大总裁都已到齐,大家在聚奎堂挨次坐了。潘尚书先说口道:“这回应举的很多知名之士,大家阅卷倒要格外用心点儿,一来不负朝廷委托;二来休让石农独霸,夸张他的江南名榜。”高中堂道:“老夫荒疏已久,老眼昏花,恐屈真才,全仗诸位相助。但依愚见看来,暗中摸索,只能凭文去取,哪里管得他名士不名士呢!况且名士虚声,有名无实的多哩!”缪侍郎道:“现在文章巨眼,天下都推龚、潘。然兄弟常见和甫先生每阅一文,翻来覆去,至少看十来遍,还要请人复看;瀛翁却只要随手乱翻,从没有尾看完过,怎么就知好歹呢?”潘尚书笑道:“文章望气而知,何必寻行数墨呢!”家议论一会,各自散归房内。

说完,就把彩云拉到了一张花磁面的圆桌上坐下,自己朝南陪着。彩云此时迷迷糊糊,如在五里雾中,弄得不知所措,只是婉婉地说道:“贱妾蒲柳之姿,幸蒙太太见爱,今日登宝地,真是三生有幸了!只是太太的住处,为何如此秘密?还请明示,以启妾疑。”维亚太太笑道:“不瞒密细斯说,我平生有个癖见,以为天地间最可宝贵的是两种人物,都是有龙跳虎踞的精神、颠乾倒坤的手段,你道是什么呢?就是权诈的英雄与放诞的美人。英雄而不权诈,便是死英雄;美人而不放诞,就是泥美人。如今密细斯又美丽,又风流,真当得起‘放诞美人’四字。我正要你的风情韵致泻露在我的眼前,装满在我的心里,我就怕你一晓了我的身分地位,就把你的真趣艳情拘束住了,这就大非我要见你的本心了。”彩云不听这太太的话,心里倒还有点捉摸,如今听了这番议论,更糊涂了,又问道:“到底太太的身分、地位,能赐教吗?”那太太笑道:“你不用细问,到明日就会知道的。”说话间,有几个华装女子,来请早餐,维亚太太就邀彩云入餐室。原来餐室就在这室间壁,高华典贵,自不必说。坐定后,山珍海味,珍果醇醪,络绎不绝地上来。维亚太太殷勤劝进,彩云也只得极力周旋。酒至数巡,维亚太太立起身来,走到沿窗一座极大的风琴前,手抚玉徽,回顾彩云道:“密细斯精于音律吗?”彩云连说“不懂”。那太太就引弦扬吭地唱起来。歌曰:

初送隐娘金盒去,却看冯嫽锦车来。

功名儿勒黄龙舰,国法新衔赤雀书。

飞觞是“断续彩云生”。效亭一杯,雯青一杯,接令。山芝道:“次芳这句话,是明明祝颂雯翁起服进京升官的预兆,快再饮贺酒一杯!”雯青道:“回回硬派我喝酒,这不是作弄人吗?”彩云低声道:“我替你喝了吧!”说着,举杯一饮而尽,大家拍掌叫好。雯青道:“你们是玩呢,还是行令?”就念道:又怕为雨为云飞去了,念奴娇,与子偕老。大家道:“白头偕老,金大人已经面许了,彩云你须记着。”彩云背着脸,不理他们。雯青笑念道:“化作彩云飞。”次芳笑道:“老前辈不放心,只要把一条软麻绳,牢牢结住裙带儿,怕她飞到哪儿去!”彩云瞅了一眼。雯青道:“该山芝、效亭各饮一杯。”效亭道:“又捱到我接令。”他说的是:

不知来者是否彩云,且听下回分解

也可想见一时的盛况了。

庸庸碌碌的干瘪死!主意定了,正在细细打起稿子,不想恰值雯青走来,正是午饭时候,顺口虚留了一句。谁知雯青竟要吃起来。仑樵没奈何,拿件应用的纱袍子叫管家当了十来吊钱,到饭庄子买了几样菜,遮了这场面,却想不到不做脸的债主儿竟吵到面前,顿时脸上一红道:“那东西混账极了!兄弟不过一时手头不便,欠了他几个臭钱。兄弟素性不肯恃势欺人,一直把好言善语对付他,他不知好歹,倒欺上来了。好人真做不得!”说罢,高声喊着:“来!来!”就只见那当袍子的管家走到。仑樵圆睁着眼道:“你把那混账讨账人给我捆起来,拿我片子送坊去,请坊里老爷好重好地办一下子,看他还敢硬讨么!”那管家有气没气慢慢地答应着,却背脸儿冷笑。雯青看着,不得下台,就劝仑樵道:“仑樵兄,你别生气!论理这人情实可恶,谁没个手松手紧?欠几个钱打甚么紧,又不赖他,便这般放肆!都照这么着,我们京官没得日子过了,该应重办!不过兄弟想现在仑兄新得意,为这一点小事,办一个小人,人家议论不犯着。”一面就对那管家道:“你出去说,叫他不许吵,庄大人为他放肆,非但不给钱,还要送坊重办哩!我如今好容易替他求免了,欠的账,叫他到我那里去取,我暂时替庄大人垫付些就得了。”那管家诺诺退下。仑樵道:“雯兄,真大气量!依着兄弟,总要好好儿给他一个下马威,有钱也不给他。既然雯兄代弟垫了,改日就奉还便了。”雯青道:“笑话了,这也值得说还不还。”说着,饭也吃完,那米店里人也走了。雯青作别回家,一宿无话。

有曹公坊考了两次,依然报罢。本想回南,经雯青劝驾,索性捐了个礼部郎中,留京供职。在公坊并不贪利禄之荣,只为恋朋友之乐,金门大隐,自预雅流;鞠部看花,偶寄馨逸,清雅萧闲的日月,倒也过得快活。闲言少表。

欲知定庵性命如何,且听下文细表

个令郎,字忠华,年纪与你不相上下,并不考究应试学问,天天是讲着西学哩!”雯青方欲有言,家丁复进来道:“苏州有位姓6的来会。”景亭问是何人,雯青道:“大约是菶如。”果然走进来一位少年,甚是英,见二人,即忙见礼坐定。茶房端上茶来。彼此说了些契阔的话,无非几时动身,几时到埠,晓得菶如住在长栈内。景亭道:“二位在此甚好,闻得英领事署后园有赛花会,照例每年四月举行,西洋各国琪花瑶草摆列不少,很可看看。我后日来请同去吧。”

具说服力的论辩,则是以为必以政体变革为第一。而此论实际上最终成为诸名士的共识。毫无疑问,它属于改良主义的新思潮。

原来雯青还是昨日上午抵埠的,被脚靴手版胶扰了一日,直到上灯时,方领了彩云进了洋务局公馆,知道夫人在此,连忙接来,夫妻团聚,畅话离情,快活自不必说。到了次日,雯青叫张夫人领着彩云各处游玩,自己也出门拜访友好,直闹到天黑方归。正在上房,一面叫彩云伺候更衣,一面与夫人谈天,细问今日游玩的景致。张夫人一一的诉说。那当儿,金升拿着个帖子,上来回道:“刚才薛大人自己来过,请大人后日到味莼园一聚,万勿推辞。临走留下一个帖子。”雯青就在金升手里看了一看,微笑道:“原来这班人都在这里,倒也难得。”又向金升道:“你去外头招呼匡大人一声,说我去的,叫匡大人也去,不可辜负了

薛大人一片雅意。”金升诺诺答应下去。当日无话。

单说这日重阳佳节,雯青在洋务局吃了早饭,约着次芳坐车直到味莼园,到得园门,把车拉进老园洋房停着,只见门口已停满了五六辆轿车,阶上站着无数红缨青褂的家人。雯青、次芳一同下车,就有家人进去通报,淑云满面笑容地把雯青、次芳迎接进去。此时花厅上早是冠裳济楚,坐着无数客人,见雯青进来,都站起来让坐。雯青周围一看,只见顺斋、台霞、仁甫、美菽、忠华、子度一班熟人都在那里。雯青一一寒暄了几句,方才告坐。淑云先开口向雯青道:“我们还是那年在一家春一叙,一别十年,不想又在这里相会。最难得的仍是原班,不弱一个!不过绿鬓少年,都换了华颠老子了。”说罢,拈须微笑。子度道:“记得那年全安栈相见的时候,正是雯兄大魁天下、衣锦荣归的当儿,少年富贵,真使弟辈艳羡无穷。”雯青道:“少年陈迹,令人汗颜。小弟只记得那年畅闻高谕,所谈西国政治艺术,天惊石破,推崇备至,私心窃以为过当!如今靠着国家洪福,周游各国,方信诸君言之不谬。可惜小弟学浅才疏,不能替国家宣扬令德,那里及淑翁博闻多识,中外仰望,又有子度兄相助为理。此次出洋,必能争回多少利权,增重多少国体。弟辈惟有拭目相望耳!”淑云、子度谦逊了一回。台霞道:“那时中国风气未开,有人讨论西学,就是汉奸。雯兄,你还记得吗?郭筠仙侍郎喜谈洋务,几乎被乡人驱逐;曾劼刚袭侯学了洋文,他的夫人喜欢弹弹洋琴,人家就说他吃教的。这些粗俗的事情尚且如此,政治艺术,不要说雯兄疑心,便是弟辈也不能十分坚信。”美菽道:“如今大家眼光,比从前又换一点儿了。

听说俞西塘京卿在家饮食起居都依洋派,公子小姐出门常穿西装,在京里应酬场中,倒也没有听见人家议论他。岂不奇怪!”大家听了,正要动问,只见一个家人手持红帖,匆忙进来通报道:“俞大人到!”雯青一眼看去,只见走进一个四十多岁的体面人来,细长干儿,椭圆脸儿,雪白的皮色,乌油油两绺微须,蓝顶花翎,满面锋芒的,就给淑云作下揖去,口里连说迟到。淑云正在送茶,后面家人又领进一位粗眉大眼、挺腰凸肚的客人,淑云顺手也送了茶,就招呼委青道:“这位就是柴韵甫观察,新从常、镇道任所到此。我们此会,借重不少哩!”韵甫忙说不敢,就给大家相见。淑云见客已到齐,忙叫家人摆起酒来,送酒定座,忙了一回,于是各各归坐,举杯道谢之后,大家就纵饮畅谈起来。雯青向顺斋道:“听说东瀛从前崇尚汉学,遗籍甚多,往往有中士失传之本,而彼国尚有流传。弟在海外就知阁下搜揖甚多,正有功艺林之作也。”顺斋道:“经生结习,没有什么关系的。要比到子度兄所作的《日本国志》,把岛国的政治风俗网罗无遗,正是问鼎康觚,不可同语了!”子度道:“日本自明治变法,三十年来进步之,可惊可愕。弟的这书也不过断烂朝报,一篇陈帐,不适用的了。”西塘道:“日本近来注意朝鲜,倒是一件极可虑的事。即如那年朝鲜李昰应之乱,日本已遣外务卿井上馨率兵前往,幸亏我兵先到半日,得以和平了事。否则朝鲜早变了琉球之续了。”子度微笑,指着淑云、顺斋道:“这事都亏了两位赞助之功。”淑云道:“岂敢!

小弟不过上书庄制军,请其先海军往救,不必转商总理衙门,致稽时日罢了。至这事成功的枢纽,……”说到这里,向着顺斋道:“究竟还靠顺斋在东京探得确信,急递密电,所以制军得豫为之备,迅成功哩!”美菽道:“可惜后来伊藤博文到津,何太真受了北洋之命,与彼立了攻守同盟的条约。我恐朝鲜将来有事,中、日两国必然难免争端吧?”雯青道:“朝鲜一地,不但日本眈眈虎视,即俄国蓄意亦非一日了。”淑云道:“不差。小弟闻得吾兄这次回国,俄皇有临别之言,不晓得究竟如何说法?”雯青道:“我兄消息好灵!此事确是有的。就是兄弟这次回国时,到俄宫辞别,俄皇特为免冠握手,对兄弟道:‘近来外人都道联欲和贵国为难,且有吞并朝鲜的意思,这种议论都是西边大国造出来离间我们邦交的。其实中、俄交谊在各国之先,朕哪里肯废弃呢!况且我国新灭了波兰,又割了瑞典、芬兰,还有图尔齐斯坦各部,朕日夜兢兢,方要缓和斯地,万不愿生事境外的。至于东境铁路,原为运输海参崴、珲春商货起见,更没别意。又有人说我国海军被英国截住君士坦丁峡,没了屯泊所,所以要从事朝鲜,这话更不然了。近年我已在黑海旁边得了停泊善澳,北边又有煤矿;又在库页岛得了海口两处,皆风静水暖,矿苗丰富的;再者俄与丹马婚姻之国,尚要济师,丹马海峡也可借道,何必要朝鲜呢!贵大人归国,可将此意劝告政府,务敦睦谊。’这就是俄皇亲口对弟说的。至于其说是否于至诚,弟却不敢妄断,只好据以直告罢了。”淑云道:“现在各国内力充满,譬如一杯满水,不能不溢于外。侵略政策出自天然,俄皇的话就算是真心,哪里强得过天运呢!孙子曰:‘毋恃人之不来,恃我有以待之。’为今之计,我国只有力图自强,方足自存在这种大战国世界哩!”雯青道:“当今自强之道,究以何者为先?淑翁留心有素,必能抒宏议。”淑云道:“富强大计,条目繁多,弟辈蠡测,哪里能尽!只就职分所当尽者,即如现在交涉里头,有两件必须力争的:第一件,该把我国列入公法之内,凡事不至十分吃亏;第二件,南洋各埠都该添设领事,使侨民有所依归。这两事虽然看似寻常,却与大局很有关系。弟从前曾有论著,这回出去,决计要实行的了。”次芳道:“淑翁所论,自是外交急务。若论内政,愚意当以练兵为第一,练兵之中尤以练海军为最要。近日北洋海军经威毅伯极意经营,丁雨汀尽心操演,将来必能收效的。但今闻海军衙门军需要款,常有移作别用的。

一国命脉所系,岂容儿戏呢?真不可解了!”忠华道:“练兵固不可缓,然依弟愚见,如以化学比例,兵事尚是混合体,决非原质。历观各国立国,各有原质,如英国的原质是商,德国的原质是工,美国的原质是农。农工商三样,实是国家的命脉。各依其国的风俗、性情、政策,因而有所注重。我国倘要自强,必当使商有新思想,工有新技术,农有新树艺,方有振兴的希望哩!”仁甫道:“实业战争,原比兵力战争更烈,忠华兄真探本之论!小弟这回游历英、美,留心工商界,觉得现在有两件怪物,其力足以灭国殄种,我国所必当预防的,一是银行,一是铁路。银行非钱铺可比,经其规制,一国金钱的势力听其弛张了;铁路亦非驿站可比,入其范围,一国交通的机关受其节制了。我国若不先自下手,自办银行、自筑铁路,必被外人先我着鞭,倒是心腹大患哩!”台霞道:“西国富强的本原,据兄弟愚见,却不尽在这些治兵、制器、惠工、通商诸事上头哩!第一在政体。西人视国家为百姓的公产,不是朝廷的世业,一切政事,内有上下议院,外有地方自治,人人有议政的权柄,自然人人有爱国的思想了。第二在教育。各国学堂林立,百姓读书归国家管理,无论何人不准不读书,西人叫做强逼教育。通国无不识字的百姓,即贩夫走卒也都通晓天下大势。民智日进,国力自然日大了。又不禁党会,增大他的团结力;不讳权利,养成他的竞争心。尊信义,重廉耻,还是余事哩!我国现在事事要仿效西法,徒然用心那些机器事业的形迹,是不中用的。”西塘道:“政体一层,我国数千年来都是皇上一人独断的,一时恐难改变。只有教育一事,万不可缓。

现在我国四万万人,读书识字的还不到一万万,大半痴愚无知,无怪他们要叫我们做半开化国了。现在朝廷如肯废了科举,大开学堂,十年之后,必然收效。不过弟意,现办学堂,这些专门高等的倒可从缓,只有普通小学堂最是要紧。因为小学堂是专教成好百姓的,只要有了好百姓,就不怕他没有好国家了。”韵甫道:“办学堂,开民智,固然是要紧,但也有一层流弊,该慎之于始。兄弟从前到过各国学堂,常听见那些学生,终日在那里讲究什么卢梭的《民约论》、孟德斯鸠的《法律魂》,满口里无非‘革命’‘流血’‘平权’‘自由’的话。我国如果要开学堂,先要把这种书禁绝,不许学生寓目才好。否则开了学堂,不是造就人材,倒造就叛逆了。”美菽道:“要说到这个流弊,如今还早哩!现在我国民智不开,固然在上的人教育无方,然也是我国文字太深,且与语言分途的缘故,哪里能给言文一致的国度比较呢!兄弟的意思,现在必须另造一种通行文字,给白话一样的方好。还有一事,各国提倡文学,最重小说戏曲,因为百姓容易受他的感化。如今我国的小说戏曲太不讲究了,佳人才子,千篇一律,固然毫无道理;否则开口便是骊山老母、齐天大圣,闭口又是白玉堂、黄天霸,一派妖乱迷信的话,布满在下等人心里。北几省此风更甚,倒也是开化的一件大大可虑的事哩!”当时味莼园席上的人,你一句,我一句,正在兴高采烈议论天下大势的时候,忽见走进一个家人,站在雯青身边,低低地回道:“太太打人来,说京里有紧要电报到来,请老爷即刻回去。”大家都吃了一惊,方隔断了话头。

雯青心里有事,坐不住,只好起身告辞。正是:

海客高谈惊四座,京华芳讯报三迁。

欲知后事,且听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