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老师又给我一支烟,我抓起打火机给他点上,自己也点上。他吸了一半把烟灭了,我赶紧也灭了。他嘴角含着笑,微微点头说:“小池你缺的不是悟性,是意志。”我说:“意志慢慢培养吧。”他说:“慢慢培养?挨河之清,人寿几何?机会往往只露个尾巴给你,你那一刻没抓住,就一去不复返了。”又说:“我年轻的时候也舍不得屈一屈,先是聂厅长,再是施厅长,我有什么想法,一定要说出来,忍都忍不住。你千万不要以为自己是好心,就会得到理解,绝无此事。当年施厅长一个想法出来,九牛拉不回。我听到不少议论,想着自己是秘书,要为领导着想,找到了适当的机会,把这层意思说了,本也是希望他的形象更高大,工作做得更好。谁知我当场就被顶到墙上,他说,那些议论都是别有用心。我从此就走下坡了。人把自己这一辈子玩完,只要一句话,一句话!文革来了,当了造反派,文革去了,一清算,这一辈子就完了。中国的事情,能说吗?总之你不该说,你说就是你的错!我看了几十年,就看清了一个人字。人有偏见,人永远站在自己利益的立场上考虑问题,所以人从来不讲道理,因为他只从自己的角度去讲道理。没有谁整你,没有谁说你一句不是,甚至一个难看的脸色都没有,可是你出了局,你完了,他不给你机会,你跑到哪里去叫屈?从来就是以柔克刚。你就是不能去设想谁天然就能代表公正,别说他是凡人,他是孔夫子都不行啊。”我说:“只是人在那个份上最喜欢扮演公正的化身。”他说:“你说对了,但只对了一半,不是他们自己喜欢不喜欢,那是一种角色需要,给你到那个份上,你也要那么演着。”我说:“有偏见有冲动又要做出公正化身的姿态,总是双重人格,这么做着也不容易呢。”他说:“你说对了,但只对了一半。进入角色了就没有你想的那么困难了。”

天色晚了,在昏暗中我们已经看不清对方的脸。我说:“我去开灯。”晏老师说:“我们去吃点什么。”他要我先走,到食府面馆等他。我说:“一起去。”他说:“叫你先去你就先去。”我出了大院到了食府面馆,刚坐下他就来了。我说:“还以为您要回去跟师母打个招呼呢。”他说:“要早几天,我就跟你一起走了。可现在你不是有个想法吗?人一有想法,忌讳就来了。我在厅里这么多年,口无遮挡,我对有些人不高兴,有些人对我也不高兴。何必让不高兴我的人心中对你留下一点阴影呢?那点阴影平时看不出,到时候就起作用了。”我听了心里很感动,他竟为我想得这么细。我说:“别人爱想他想去,想断了神经也就这么回事。”他说:“小池你要有所进步,可千万别作出一副不拘小节的名士派头,积累就是从小地方开始的。”我说:“我经常到您家下象棋,我没想过要避讳什么。”他说:“以后小心点好,以后你到门口不要喊,敲两下,再敲两下,我就知道是你来了。”我自嘲地笑了笑说:“这么多忌讳,把自己那么捆着,活着做人又有什么味道?”他马上说:“我现在这样又有什么味道?想得到又怕付出,天下就没那么好的事!人就是不能往进步的方面想,一想麻烦就来了。”我说:“丁小槐住在您楼上,我去您家,他看见过。”他说:“他不把你当作竞争对手,他无所谓,以后就难说了。”又说:“施厅长你少跟他说话,那是马厅长的忌讳。”我说:“以前看他站在那里想找人说话都找不到,挺可怜的。”他说:“他可怜?你没看他以前的威风。权力一脱手,天就塌下来了。他比谁都痛苦,这是还过去欠的债呢。说了世界上没有两全其美的好事吧。”

晏老师披了衣起来,神色有点紧张,问我有什么事,这么晚又来了?我说:“跟董柳吵架。”他用询问的眼光打量着我说:“吵架了?”显然不相信是因为这点事半夜来找他。我把事情详细讲了,他说:“大为,你太天真了。”我说:“晏老师您也是这样想?”他说:“这件事吧,也不是一天两天一年两年了,大家都是知道的,也不是你发现了新大陆。”我说:“知道了总得有个人来吼一声吧。闹出来有了压力,也多拨点款去帮帮那些病人,说严重点是救救他们。”他说:“这是现任领导的一大政绩,你去戳他这根痛神经?”又说:“我们先来讨论一下你这封信的命运。”他敲了敲桌子,“部里收到这封信,是一个家在血吸虫区的大学生写来的,情况很严重。信落在一个很负责的人手中,他怎么办?他放下一切就往长港乡跑?只能转到省里,厅里,也就是他们手里。他们会分析这封信的背景,一个大学生有什么必要隐匿自己的名字?这显然是有忌讳的人写的。谁有忌讳?肯定是身边的人,知情的人。分析到这里,你的形象基本就出来了。再把下去搞调查的人逐个分析,平时的为人性格,说的话,再有江家杰一汇报,知道你还去过长港乡,跑得了你?”我说:“那也可能是华源县卫生局的人写的。”他说:“那你就嫁祸于人了。再说邮戳在省城,华源县的人写的?”又说:“你署上个假名字吧,一查就出来了,当地有没有这个人在读医学院?没有,又回到你头上来了。那些人在这些事情上有多么舍得下功夫,不是你可以想象的。最好的设想是你竟然把这件事扳过来,部里来人重新调查,这其实根本不可能。万一可能吧,我说的是万分之一,领导抹了一脸灰,可他会倒吗?他不倒你想想他的心情吧。这样你想你的处境会怎么样?董柳她凭直感知道这是做不得的事,她想得不错。大人物的意志坚如磐石,你千万不能设想凭自己几句痛切之言就使他有所触动。世界上没有比良心更靠不住的东西了。”我说:“沉默是金这句话,真感到是一句好话了,掂在手中有份量啊。您这么一分析也是对的,可我想一想自己总还有点责任,总应该有人向那些村民负责。我参与了这件事,我就不能沉默,我就应该向他们负责。”他马上说:“你向他们负责,谁向你负责?那些村民能向你负责?我们再来看你被揪出来以怎会怎么样?没有人会直接点你的名,但大会小会上会不断有人说,有个别人,企图破坏厅里的的荣誉,领导会说,下面的人也会跟着说。别人知道你池大为是好人,也不敢沾你的边。对他们来说,好人坏人的判断是无所谓的,利害关系的判断才是真的。你会发现周围的空气忽然变冷了,冷空气包围着你。暂对不会有人把你怎么样,但是你完了,你哭都不知哭什么才好。你说自己受了委屈,可没有整你,也没人说是你在捣鬼。你知道自己玩完了,还说不出心里的苦。”我一跺脚说:“完了就完了,以后我跟树做朋友,跟紫藤架做朋友!”他连声笑了说:“人这一辈子,能赌气?把自己一辈子赌掉了,还没触动世界的一根毫毛,你赌去你?”他说到当年大学班的一个女同学,跟班上的一个男同学恋爱,毕业时分到两地,男同学忽然不理她了。她赌气要找一个更好的,气气那个男同学。这口气一赌几年,更好的没碰上,自己年龄却大了。越发赌下去,越发没了资本,到现在快退休了还是单身一人。他说:“生活就不怕你跟他赌气呢,反正输的是你。我那个同学及时转弯,也不至落到今天。识时务者为俊杰,这是古人的血泪之言!你以为俊杰是那么好当的?”我摇头叹气说:“想不到明明白白一件事,竟没有办法!”他说:“有办法。”我精神猛地一振,身子一挺说:“那你说,你说!”他说:“办法就是你坐到那个位子上去,到那天话就由你来说了。”我身子又软了下去,苦笑着说:“那怎么可能?”他说:“那怎么又不可能?位子总是给人坐的。”我心里动了一动:“想做点好事,也非得把印把子抓着才行啊。”晏老师说:“世界上的事实在很简单,谁对你负责,你就对谁负责。你想想谁能够对你负责,给你更高的工资,位子,房子,自尊,一切?当官没有别的门道,对给他那张椅子的那个人负责就行了。只要对他一个人负责,老百姓一万个都没有用。”又说:“隔壁化工厅林厅长你知道吧,现在是林书记了。前年省委组织部推荐他连任厅长,省人大代表不配合,没有通过。不通过?好,林厅长变林书记,主持工作,厅长暂时空缺,一缺就是几年,怎么样?还提了一级,兼着省经委副主任,你想想事情怎么能这样呢,它就是这样,你怎么样?人大代表比老百姓又如何?连他们都抹一脸灰。你说我们林书记对谁负责吧?权力的本性只对权力的来源负责,因为人的本性是对自己负责。只对一个人负责的权力会怎么去运作,大为你回去好好想想。”

忽然下起了雨,一会就大了起来,想不到冬天还会下这么大的雨。很多人跑了起来,一会街上就没几个人了。我毫无感觉地走着,一直往前走,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到哪里去。雨滴顺着脸流到嘴边,我本能地用舌子在嘴边一卷,马上又想到了惩罚,就闭紧了嘴唇。一个流浪汉在雨中从容地走着,一边唱着:“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流浪。”我拦住他指了天上说:“朋友,下雨了。”他笑着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让它去吧。”一直去了。雨水顺着头发流下来,我双眼都模糊了,就把衣服撩了起来,在脸上抹了一把,唱道: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我在不觉之中拐进了一条小巷,走了一阵才发现这是正在改造的旧城区,很多房子的墙上都用红色的颜料画出一个大圈,中间一个“拆”字,不少房子已经被掀掉了房顶。我顺手推开一张门,里面几个青年男女惊慌失措,用身子挡着什么,房间里面一种奇异的香味。我意识到这是一群吸毒者,叫了声:“朋友,干吧,干得好!”再往前走。走到尽头发现是一条死巷,我就在一个台阶上坐下来。屋檐上的水成串地落在我身上,我冻得发抖,自言自语地说:“好,好,好。”就扭着身子,仰起脸迎着那水,让水泻在我的脸上,又溅开去。突然我忍不住张开嘴,把那水大口地吞了下去。真解渴啊,水原来是这么好喝的一种东西。嘴边停着一点什么,我用舌子一卷,是一片腐叶,发出一种腥臭。我用力嚼碎,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