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天晚上下着棋晏老师突然说:“看你跟别人还是有点不同。”我说:“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他说:“你对以后有什么想法?”我说:“想法就是学您晏老师做个自由人,不看张三李四的脸色,不向王五赵六倾诉委屈,挺起来也是一条汉子。”他移动了棋步说:“差矣,我是过了气的人,倒退二十年还是要干一番事业的。”我说:“我倒是很羡慕你,活着潇酒。”他说:“差矣,你羡慕我,证明我们还是气味相投,算个忘年交,但厅里哪有第二个人羡慕我?我有一点自由,那是点小自由,我什么都不要,无欲则刚,别人拿我也无法,领导还真怕我这种什么都不要的人。真正把东西一把抓在手里了那才是大自由,东西,明白吗?”他把五指张开,又紧紧握住,举了上去。我也把拳头捏紧了说:“就是那东西,有了它就什么都有了。”他说:“人生在世,就是跟世界打交道,口说无凭,都是泡沫,有东西才是真的。”说着他又把拳头捏一捏,“我女儿去年医学院毕业分到郊区去了,我想把她调回来,手里没东西。我手里有东西也不至于到这一步,我有自由?愧为人父呢,弱国无外交呀!你看我住的房子,厅里像我五十大几的人,有几个住两室一厅,我有自由?有了小自由,丢了大自由,大自由要付出小自由的代价,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我说:“晏老师您说的我也想过那么一想,但那等于要一个人把自己的根拔了重新做人,怎么可能?一种血在他的血管里都流了有几十年了。”他说:“你刚从学校毕业,血性未凉,书生意气,反过来说是教条主义严重,守着几条原则以为是真的。殊不知人间真实从来不从原则出发,利害才是真的,原则只是一种装饰,一种说法。这样都几千几万年了,不会因谁而改变。”我说:“照您这么说,丁小槐倒是对的,错的是我?”他轻轻一笑说:“话看怎么说。”我说:“我也不傻,我就是做不到,我拼命扭也扭不曲自己。什么都没有很痛苦,可要想什么都有还得装出一副嘴脸,那更痛苦。看丁小槐跟领导走路的样子,侧着身子走,头扭着跟一株向日葵似的,看了要把眼珠子挖了才好。”晏老师说:“这也是一种想法吧。”

整个下午我就坐在办公桌前发呆,双手支着头,不说什么,也不想什么。尹玉娥看了我也不问什么,呆一会就出去了。快下班时她回来了说:“下班了!”我望她一眼点点头。她说:“没搞成是吧?”我机械地点点头,说:“人家现在是科级干部了。”她说:“这件事我知道了,是个科级还不是科长,再说批文还没下来呢,要下个星期才有。”我一听就更气了说:“文还没下,手就伸到前面去了,偏偏就有人配合着这么紧。”她说:“是这么回事,你想这个世界不是这么回事,那不可能。”我说:“怎么走到哪里人家总是有说法,左右都是说法,那说法像他养的狗养的奴仆在屁股后面,他的利益在哪里说法就跟到哪里,跟得紧!我总找不到一个说法,有说法都被别人的说法套住的。”她说:“说来说去还是人被套住了。人被套住了就没个说法不被套住了。”我说:“有些人永远有说法,有些人永远没有说法,人能气死人啊!墨索里尼他妈的总是有理,一定要把他抓起来他才没理了。老子——我,趁着这几天文还没下来,豁出去吵一场看着怎么样!”她说:“那是要去吵,硬柿子谁也捏不动!”我把桌子一拍说:“看老子——我,看我明天!”她说:“看你,看你,小池可不是那么好捏的。”

知道刘主任不久就会回来,我心中松驰了一点了。这天碰了贾处长,我忍不住把对丁小槐的意见说了。贾处长说:“小池你心放宽一点,才多大的事呢?”他这么说我就不再往下说了,再往下说我就更狭隘了,小事也搁不下,我得忍着不说。处长去了,我想着自己以前总认为天下总有讲道理的地方,看起来是太天真了。道理有无数种讲法,像一些人手中的面团,怎么捏他都有道理,你怎么样?有些人永远正确,话语权在他手中。想到这一点我感到灰心,气馁,沮丧,甚至恐怖。我咬着牙对自己说:“我也该把心放宽一点,真的才多大的事呢?一粒蟑螂屎!”我把这话像压压缩饼干似的压到自己的心里去。

先到了鹿鸣桥,这是一个小镇,紧靠铁路,有站。下了车我们到旅社安顿了,就去中药市场。这个市场在全国都有点名气,沿街有七八十个门面,拐进去还有一个大市场,有一百多个摊位。我们装作来进货的客人,一家一家看过去,丁小槐对中药不怎么熟悉,不停地抓起这种药那种药对我挤眉弄眼。他这么挤了几次眼,我就知道他根本没有识辩真假的能力。看了二十多家门面,以劣充好的不少,但我一指出药材的品质,人家马上就把价格降了下来。在一个摊位前我觉得黄芪颜色有异,闻一闻气味很淡,再尝一尝,知道是煮过了一次水的,药性已经去了。老板说:“怎么样,看中了吧?我这黄芪都是粗杆切出来的,看这片儿!”丁小槐说:“这片儿是大些,颜色也好看些。”我说:“我们老板都说好,就称一斤吧。”就称了一斤,又装着记帐,记下了摊位的编号。

我从来没有感到过钱是个这么有用这么重要又这么好的东西。以前我想着钱除了满足那几个敏感部位的呼唤,还有什么用?一个人把钱看得太重,他的境界就高不到哪里去。可现在我失去了说这种话的资格。钱能干什么?什么都能干,至少可以买能恩和力多精吧。我像睡醒了似的改变了对钱的感觉,反而觉得过去那样看不起钱,那是太矫情了。家里几乎每天都等要钱急用,眼皮下面的这点事实在是火烧眉光,我哪里还敢说看星星月亮,想远处的事情?我对生活的感觉改变了,只有现实的,才是真实的。玩虚的不解决问题,能解决问题才是真的,这实在是没有办法的事情。钱真的是人生的一大主题,不服气不行啊!这么一来我倒有些怀念在办公室工作的那段时间,每次陪领导出去开会,会务上总找个名目发些钱,当时拿着还很别扭,现在如果有那真解决问题啊。世界上没有比钱更浅薄的东西了,可也没有比钱更深刻的东西了。人活着要解决那一大堆问题,解决问题就要钱这是怎么也绕不过去的硬道理,比合金钢还硬,这实在是没有办法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