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她仍说不出,为什么和唐铭一起走的决心那么强烈。他绝对不是个好伙伴,会杀人者,无论是什么目的,都是心肠够狠的人。

如是等善根,乃至一毛之轻,一尘之微,一沙之小,一涕之细。种在八识田中……有人在雪地上行走的足音……不!也可能是小动物,因为动作极轻,若非珣美抄经抄到心灵澄静透明,也不会去注意到这比风大不了多少的微响。

接着是仰德的女校长吴蕴明,她三十来岁,一头齐耳短,一身粗布旗袍,面孔十分严肃。

再说到《紫晶梦断》。

唯一的女性叫陈若萍,她穿着新式的短衫绸裙,头剪成时髦的齐鬈款式,一张长脸拉得更长。

她用怀疑及批判的眼光看着珣美,在季襄介绍完后,便说:“女学生?你没事带个女学生来干嘛呢?我们这里又不缺人。”

你不是常抱怨里外事太多,做不完吗?我正好找个人来帮你的忙。”季襄翻着桌上的报告,不太专心地说。

可是她看起来好小,能做什么呢?”陈若萍追着问。

她不小,只差你三岁而已。”季襄说。

珣美讨厌他们目中无人地讨论她,所以插嘴说:“而且我能做的事可多啦!我会写、会读、会画,保证对你们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季襄抬头看喜身脏兮兮的珣美,露出难以察觉的微笑,再对陈若萍说:“就这样决定了!珣美是女生,我就把她交给你。”

可是……”陈若萍还想再争。

我是这个小组的领头,说话算话,这件事不要再有异议了。”季襄断然地说。

陈若萍果然很识相的闭上嘴。

看不出来,老实的唐铭,在变回季襄时,会那么有威严。不过珣美也很窝心,他虽然在人后常嫌她出身,又讽刺她的娇生惯养,但在众人之前,仍有护她之心,可见这师生情份,假久了亦能成真。

珣美从那日起就跟了陈若萍,而且还住在同一个房间内。

陈若萍是个脾气急躁的女孩,没有必要,绝不多说一句废话。在熟悉工作的过程中,珣美只有服从的份,而几个星期下来,她做最多的便是打扫、生火、煮饭,别说沾不上一点爱国救国的边,就连编辑印刷的事,也被排斥。

她曾向陈若萍抗议。

这些生活上的事,总不能叫男人做吧?”陈若萍直接回答她说:“以前你没来时,这些都由我来忙;你来了以后,正好分我的忧,这就叫分工合作,你先从内外杂事做起,报社的一切,你慢慢就会明白的。”

她认为陈若萍对她存有偏见,想向季襄反应,但又怕他笑她吃不了苦,正好给了他驱逐她的借口。

因此,她只有咬紧牙根,灰头土脸地,做她十九年来未曾碰过的粗活。反正她决心要离开段家富而腐败的生活,若要真的独立自主,洗衣烧饭都是必须学习的技能。

在理想的驱使下,珣美忍受生煤球的气味、冰冷的水、肮脏的衣物、烧饭的油烟,还有当“婢女”的挫折感。

建荣和黄康对她都极有礼貌,还不时伸手帮忙。唯有季襄,看她忙里忙外,就跷起二郎腿,脸上带着调侃的笑,仿佛她的“沦落”是他的最大乐趣。

珣美从季襄的眼里,常常有“自讨苦吃”的感觉。但转念一想,成就大事业不都如此吗?几个男生天天在风雪中奔波,陈若萍也往往一忙就没日没夜,她能让他们在烦劳之际衣食饱暖,不也是间接的贡献吗!

只是她希望自己可以做更多真正能有益于中国的事,而非仅仅伺候好几个人的生活而已。

她会耐心等,她要向季襄证明,她绝非一个吃不了苦的千金小姐。

外面的天是灰黑阴沉的铅块,雪暂时停止,但仍有再大肆纷飞的迹象。

季襄一睁开眼,便感觉到两边太阳穴的胀痛。他昨天花了一个下午,勘查上海滩仓库卸货的情形,又绘制了船坞分布的地理位置图。晚上,则在城隍庙的楼馆,招待几个搬运工人,喝得半醉,为的就是找到内应的人。

他翻个身,鼻子碰到枕巾时,一般香味淡淡传来。他知道那是属于珣美的,从尼姑庵挟持她的那一次,后来的共同逃亡,到她负责清扫工作,他愈来愈熟悉这味道。

杜建荣和黄康是否都注意到了?还是只有他特别敏感?呃,应该只有他,因为他才有机会去联想……满脑子正都是她的时候,就听见她娇脆清朗的笑声。在这尚昏暗的清晨,仿佛遥远林间的一只百灵鸟,传颂美丽的音符,立刻让他的不适感减轻许多。

真不懂,她为什么老有泉涌不断的喜悦呢?从正式相识起,她就慧黠、顽皮、机智,仅管碰到懊丧或艰困的情况,她散在脸庞的光辉都不曾消失;唯一见过的梦中泪痕,也带着纯然的美感。

那是不解人间愁事的稚气使然吗?还是她内心有另一个世界,替她造出了不同的应变面具,使她能苦中作乐?

若是后者,那真如师父所言,珣美就太精明厉害了。

他一直任她追随,不就是因为有忍不住的好奇心吗?

她可以是调皮的女学生,可以是恶霸的刁钻女儿,可以为他杀人而喝采,可以镇静地恫赫人,可以极大方地表达自己;更妙的是,叫她在十二月酷寒的雪地里,走上几天几夜,她不喊一声苦;叫她在报社里当打杂的仆人,她也乖乖地去做。

季襄一直在观察她,比自己想像中更专注,更有兴趣地看她的一举一动。她说她继续跟着他,是因为想报效国家,他倒想见识一下,为了爱国,这没吃过苦头的段家三小姐,能“牺牲”到什么程度?

季襄又想换个睡姿时,珣美的笑语中夹杂着另一个男声,仿佛两个人在做什么好玩的事。他倏地清醒,人也坐了起来,八成又是爱在美女前面耍嘴皮子的黄康。

这个黄康,有着城里人的世故滑溜,虽然家有妻小,仍爱和女孩子调笑。他对珣美献殷勤的举止,季襄已不只见过一次,而且还提出警告,要他收敛一些。

为什么不行?我只是想表现同志间相互帮忙的友爱美德。”黄康反驳说。

我很清楚你的“友爱美德”,但工作之际,我希望你只对外,不要对内!”季襄也不客气地说。

我的“友爱美德”又有什么不对?我也常逗若萍开心,你就不曾有过异议呀!”

黄康说。

是吗?他怎么都没注意到?季襄脑筋转着,又说:“珣美不一样,她是我的学生,我有义务照顾她。”

这段话,连季襄自己都讲得有些心虚,但他为人一向正经沉稳,不说废话,黄康也就没有再争辩。

笑声愈来愈大,像针般刺进他的耳朵里。季襄再也睡不着,便下床穿衣,带着一张深受打扰的脸,来到前头的报社。

屋内无人,只浮着薄薄的日光。笑声来自旁边的小走廊,季襄走过去一看,随着珣美的,竟是向来沉默寡寡言的杜建荣。

他们正挤在一块儿生煤球炉,空气中有浓浓的烟味。

你现在用的黄磷火柴,容易自己燃烧,又有毒性,久了对身体不好。”杜建荣一脸卖弄地说:“我们试试日本的猴子牌安全火柴。”

猴子牌?干嘛取那么好笑的名字呢?难道你划一下,它就会“吱”一声吗?”珣美笑着说。

不知道。日本人老爱做些奇怪的事,不过他们历史名人丰臣秀吉的外号就叫“猴子”,可能和他有关。”杜建荣也随着她笑。

我还是喜欢瑞典用的凤凰牌名称,浴火中的凤凰,取得好。”珣美说。

凤凰当然是比猴子高雅多啦!”杜建荣接着说。

即使是那么无聊的一句话,珣美也笑得天花乱坠,而杜建荣更是以为自己成了天下第一幽默男子。

季襄实在看不下去,用力咳了一声,摆出一副来找碴的神色,说:“建荣,你不是还有事吗?我给你那几张图表,你研究过了没有?”

我……呃……我只想帮珣美的忙而已。”杜建荣略显尴尬,脸红红地说。

生火煮饭是她份内的事,若她自己不能处理,就没有资格留在这报社之内。”季襄干脆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