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熙五个月前由军中退伍后,就直接到这一区最有名的“普裕”公司做事。

一直以来盼望长大,认为能够掌握自己的命运,一切问题必然迎刃而解;但真的长大了,才现世界也跟著变大,人一样渺小,对未来仍充满无力感。

镜里的人有一头微卷的秀,刘海和垂鬓巧巧地顺著俏致的脸庞,流转的眉眼更为盈盈。

伍长吉的父母兄长分别死于日据时代的轰炸及征兵,只剩旁支的叔伯,幸好两个姊姊嫁不远,常常关照著。他很年轻时就独自到北部打拼,什么苦都吃过,如今能在台北市场有个生意摊位,又带个状元女儿回来,好不风光呀!

不是每个人都买得起大同电锅。”范老师说。

承熙也停下来吹吹塯公圳的风,他的一张脸早晒得黝黑,清亮的眼神显得健康有劲。过去两年多他又长高许多,顶著小平头,一身壮实,好几次被人误认为阿兵哥,忘了他还是末满十五岁的少年郎哩。

涵娟转头一看,是三班的章立纯,叶承熙的头号崇拜者,人长得高挑甜美,日日换不同饰袜子,手腕带著少有的进口儿童表,是西校门区典型的富家千金。她几乎每天都来找叶承熙,害他见了她就躲,这已是学校公开的笑话了。

此时天已大亮,三轮车和脚踏车穿梭街头,偶尔夹掺几辆汽车。空气一分一秒加入更多烟嚣,原先笼罩在树梢水面的一层薄雾,也悄悄地散了。

少年心呀伊人梦

我之所以如此自不量力,是因为人生里早就“前无古人”,多少会爱去想像祖父母、父母的青春岁月,那身心两方面比我们都忍苦的一辈。

爸,这话不能乱说……”承熙生气了。

你肖仔!阿熙早有一个阿娟,你和市场老伍都称好几年亲家了,还番癫什么?”玉珠说。

你们有点头脑好不好?涵娟哪能和立珊小姐比?论性情外貌家世,哪样不是立珊小姐强?你们挑珍珠,拜托也要挑大粒一点的!”叶锦生激动起来:“再说老伍算什么?他就是卖菜卖到西天,也生不出一块金条来!”

这时,承英在后面轻拍涵娟的肩。涵娟面无表情,只眼波模糊,用食指放在唇上细声说:“不要提起我来过的事。”

涵娟姐……”承英内心非常难过。

至于手中的礼物,涵娟穿越长廊,见对面病房有位老先生孤伶伶睡著,便放在他的小几上,再悄声离去。

外面的天空是阴的,初春饱含湿气的风迎面而来,隐隐有海洋的味道。她站在灰砖路上,仰头望著涌动的云层,瞬间有不知身在何处的错置感。

她遗留在这里做什么呢?蚕儿吐了一年又一年的丝,包在一层厚厚的蛹里,不就为了化蝶吗?如今蛹茧老了,却没有蝶飞的迹象,只是无声无息的寂静,会不会就枯了死了?

值得吗?值得吗?值得吗?每踏出去的一步,仿佛都在问。

涵娟……”远处有人叫她。

她眨眨眼,除去不自觉的泪,再面对追来的承熙时,又是一张灿烂笑脸,“承英还是多嘴了?”

你因为我爸的话生气了?”他眉头罩著疲惫的阴影,“他不该说那些混帐话,但你也知道他颠三倒四的个性,没有人会把他的话当真,我狠狠讲他一顿,他以后不敢再胡言乱语了。”

我像生气吗?”涵娟短笑一声,循著一排矮墙,到公园的隐密处才又停下说:“我倒觉得你爸爸是目前我们当中头脑最清楚的一个,章立珊的确比我强……”

娟,我不是说不要提这些无聊事吗?”他打断她。

她真比我强,”她不理会,又急促说:“她家财大势大,像有魔术棒的仙女一样,轻轻一挥,你爸的债务还清了,你妈的医药费没问题,你弟妹可以安心就学,你呢,在‘普裕’有事业和地位……反观我伍涵娟,除了一个空幻的梦想外,什么都没有,对叶家完全没帮助……”

承熙的表情倏然一变,在欲雨的晦暗及树荫的遮覆下,向来黑直的短和铜色的肌肤更彰显,轮廓更深沉,出现一种陌生的粗莽,一个他每去铁工厂或建筑工地后就会带回的野气,许久不见也几乎遗忘的。

你说完了没有?!”他瞪著她,语气简短而愤怒。

我只是陈述一项事实而已。”她忽略那怒气。

你是在陈述一项荒谬!任何人都可以说这种无知错误的话,你是我心中至爱,你怎么能?”他低吼著:“章家财大势大,与你我何干?又与叶家何干?你说些话,是把我当成什么人?或只是存心要我难受?”

她很少见他这样子,严峻到近乎谴责,像捅了个大蜂窝,不禁往后退一步。

娟,你晓得我最怕什么吗?就是我们彼此之间的猜疑,十年的相爱相惜还不够一点信任了解吗?”承熙脸色阴沉说:“倘若这会造成困扰,我不如辞掉‘普裕’的工作算了,反正还有别家公司。”

涵娟没想到他会有此念头,急忙摇头说:“不行!那不又是一笔债吗?你从学生时代起就领了章家的奖学金,现在又是你妈的医药费,你还得起吗?”

债务对我已是家常便饭,多一笔又何妨?”他自嘲说。

涵娟却隐隐听出一种他亦未察觉的自弃。想像著赌债五年,“普裕”债再五年,还加上大大小小的意外挫折,一个雄才大略的人也不堪这样的磨损呀!

别傻了,你到哪儿去找比‘普裕’更好的工作呢?”她说:“你和章董事长的机缘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甚至奋斗多年也得不到的,你绝不能放弃。”

见她焦虑,承熙缓和下来说:“那你也别犯傻,以后不要再提章立珊了。在我心中,没有任何人或任何事能和你相比。”

这话并未带来喜悦,反更添心上的乱麻,她说:

我……我只是恨自己。我一直希望你能像摩西王子一样成功,现章立珊才是那个能帮助你的埃及公主,我怎能不难过呢?”

我才不在乎什么摩西王子或埃及公主!我要的是我们长相厮守,即使是一片棘地也甘之如饴。”他拥住她,唇颊与她厮磨著:“其实该说恨自己的人是我……你给我这么多,我连最基本的彩虹月河梦都无法替你实现,我才是那个该愧疚的人……”

她难过,他愧疚,为什么一份有憧憬的深厚爱情,会落得两方都有挫败感?

贫穷、爱情和成功之间,真的藏著宿命式的诅咒吗?

娟,等我母亲康复后,我们就结婚好吗?”承熙在她耳畔深情说:“最晚不要过今年夏天,我再也等不及了,结了婚才能真正安心……”

安谁的心呢?涵娟轻闭上眼,却看到失望愤怒的章立珊,然后承熙在“普裕”的地位将一落千丈,小小的职员,一辈子被债苦追著。

而她呢?成了叶太太,由中段的贫民区,搬到内巷的贫民区,多年的奋力一跃,只在原地打转,像可怜而疲累的陀螺?

强烈的窒息感突然罩住全身,她微使劲地想挣脱承熙的怀抱。他却更纠缠,销魂的吻霸占著她的心神,又令她迷惑了。

爱情的真貌是什么呢?曾经她非常确定,共同分享梦想和成功,是她和承熙爱情的主题,如今怎会有面目全非之感?

无论贫富要同甘共苦,无论贵贱皆不弃不离,这是爱情忠贞的本质;然而,由某种角度来看,忠贞,是否意味著失去自我呢?

为了保持和拥有自我,又要如何对待爱情?她不离贫穷的承熙,承熙不弃困苦的她,彼此难再有梦,结果真会好吗?

涵娟头脑混乱地找不出答案来,所有爱情教条和伟大的爱情故事都沉默了。

春阳暖灿灿的,照在市场新盖的二楼及庙宇,因铺上水泥地,味道不似从前般腥臭。

伍家的菜摊也革新,多了几桶排排的鲜花,千红万紫地凭添色彩。星期日下午,伍长吉办事,金枝回娘家,临时找涵娟照应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