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冲一怔:“灵肉?是那条已经臭了的狍子腿吗?已经丢了。”

那老迈长者摇头叹道:“歧公位高名重,跻然而立,就如这乌头门一般,自要承下更多风雨,也怨不得他人。”

众人说笑一阵,正要散去,另一人提着个包裹,气喘吁吁地出现了,邓五讶异地唤了一声三叔。

汉子语调再转作深沉:“谁敢得罪我,谁就脸上开桃花……小秀才,休要多费口舌,乖乖卷了铺盖走人!桃花社是讲规矩的,只要不生事,我们绝不多加留难,也不会多取一针一线……”

话音未落,脑勺就遭了瓶儿一个暴栗:“爹爹又没死!怎么就要祭了?三哥你存心咒爹爹啊?”

回家的路上,王麻子心神恍惚,就在琢磨那贼婆娘到底是什么盘算。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那贼婆娘实际到手了二百贯,却哄骗自己,说是被刘盛逼着写了借契,只拿到了七十贯。让王二郎假装无偿转给他,是要遮掩质押得来的钱。

跟就守在家中的王十一比起来,邓五确实劳累得多,来往打探,腿都快跑细了。这话虽是在表功,却也出自真心,他还真不觉得累。

老书手鄙夷地道“官府是认契书可谁是官府?还不是官人?谁又是官人?读书人这藏头回文用的是读书人的规矩。”

整件事情很顺利顺利得都没动用她与刘盛商议出的法子就靠王麻子一哭一跪竟然就拿到了林院王何氏还有些恍惚生怕是在梦中。

再交代了虎儿和瓶儿粗粗盥洗停当王麻子夫妇也到了。王何氏留在了山坡下就只王麻子爪手爪脚进了院子。

今日第一次面见何三耳王何氏很费了些心思打扮。用假发撑起朝天髻发髻上插满金钗、金簪、镶金鱼梳、金蝶步摇和金钿朵戴了一双金耳环。画了倒晕眉白~粉和胭脂抹得足足的贴了金银花钿妆胸口还挂了件玉勒子。

听到王秀才的评价王十一份外感动什么行而得知他不懂赞他孝顺让他心头暖烘烘的。他王十一除了个头壮有一把子力气再没什么长处。王秀才时时说百行孝为先他就把这道理记得牢牢的守着老娘不愿离乡半步。

谁让他这浑家比他势大呢?田地被他赌博喝酒给败光了就只靠她带来的十来亩嫁妆田过日子这还是其次跟何三耳的亲戚关系更非同小可。何三耳不是普通干人王邓两个相公家都有不少外事由他经手在成都府都能算号人物。靠着这两桩王何氏生生压着他就连一直没有生育他也不敢有所逆触。

诵书?

瓶儿欢欣地道“我来张罗”

回想这段日子来王麻子夫妇肆意搜掠家中财物把他们三兄妹当家奴一般对待霸住小院不说还狠心克扣衣食他就满心愤懑恨不能马上掌控身体恶治这对丧尽天良的夫妇。可惜那一丝魂魄似有执念始终不肯消散让他徒唤奈何。

王二郎这灾看起来还只是老天爷责罚王家的前兆他爹王秀才四下寻访名医能人听说某位道长懂招魂术前些日子去了灵泉县的武侯山不料大雨滂沱山石垮塌又失了踪迹半个月过去了连根人毛都没蹦出来。

“可惜了若是童子科还开也是有机会的现在只能一年年升上去。”

王彦中在外奔忙,收拾整件事情的尾。王冲心情郁郁,除了强迫自己继续练字外,暂时也没想着干点什么。父子俩相处时,也没什么话说。

这一日黄昏,王彦中招呼王冲进了堂屋,关好屋门,冷着脸低喝一声:“跪下!”

王冲的郁闷委屈顿时化作愤怒,低头不让眼中的怒火外泄,膝盖一点也没弯,反问道:“为什么?”

王彦中怒声道:“为什么!?若是王相公家的人,甚至知县知府要你跪,你还能这么问一声。眼下祖宗的牌位在你面前,你爹在你面前,要你跪,你还问为什么!?”

此时王冲才看到,堂屋里的灵龛已经摆得正正的,还点起了香炉,小小堂屋里充盈着一股肃穆之气。

罢了,跪的是这个王冲,又不是我……

王冲忍气吞声地跪下了,就听王彦中道:“你不是说以前看过的书都还记得吗?背一遍《通书》。”

《通书》……还真记得,王冲翻出了相关的记忆,有气没力地背了起来:“诚者,圣人之本。大哉乾元,万物之始,诚之源也……”

“乾道变化,各正性命,诚斯立焉,纯粹至善者也……”

王冲磕磕巴巴背着,起先就是照着记忆里的文字念,背着背着,渐渐觉得有些不对劲。

等背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妇妇,万物各得其理”,王冲心中一个大跳,好家伙,自己这爹难道是理学门人!?

王冲虽不是史学专家,可什么“三纲五常”、“君臣父子”、“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等等东西出自理学,这一点他还是清楚的,当下什么委屈什么愤怒全没了,尽数转作浓浓的郁闷。

摊上一个理学腐儒的爹,唯一庆幸的是自己非女儿身,不然就得成为这种爹刷名声的工具,不过儿子也好不了多少……

身在腐儒之家,想活得畅快一点都不行,可叹自己竟然还为了护这个家,救这个爹成了声名远扬的孝子。跟这个爹对着干,就是自己打自己的脸,除了诅咒这爹早死早生之外,这辈子真是前途无亮了。

这该死的再世为人,哪怕是投到乞丐之家,哪怕去当赘婿,也比这好啊。

不过《通书》又是哪来的?满腔郁气之外,王冲也微微好奇,为什么不让自己背《孝经》之类的经书,却来背这短短的一篇文章?这篇文章在脑子里记忆还特别清晰,该是原本那个王冲很注重的东西。

待王冲背完,王彦中道:“你既还能背《通书》,说明你还没忘掉濂溪先生的学义……”

濂溪先生是谁?王冲在脑子里一阵急翻,很快找到了答案,周敦颐……

王彦中继续道:“伊川先生学术还被朝廷所禁,原本想着待你入州学后再传,却没想到……不过就算没通伊川之学,濂溪之学却是自小就教了你。你既灵智已复,还记得濂溪先生之言,为何不时时以此自省,却还反其道而行!?”

这话信息量太大,王冲脑子转了几圈才明白透了,不由更为震惊,自己这爹,竟然还是伊川先生程颐的弟子?

而后的责问让王冲很是茫然,抬头看向王彦中,与这儒雅中年四目相对,王冲自目光中读到的不仅是严责,还有一丝关切。

就听王彦中语调深沉地道:“于保正和邓五已跟我说了……”

王冲暗抽凉气,之前他刻意隐瞒自己在整件事情里的谋划,就是不想让王彦中感觉自己这个儿子变化太大,以至生出怀疑,却没想到,还是在这事上栽了?

一时间,王冲真有些紧张了,这已不是能不能过上好日子的事。要是被王彦中这个信神怪的爹看破,认为自己是邪魔附体,还不知是什么下场。

“你二叔和婶婶之难,是你从中挑拨!王相公家门人举止失措,是你从中惑乱!甚至你直奔王相公家,火箭焚匾,也是刻意而为!行前你就招了赵知县,早为自己留了后路!”

王彦中摇着头,感慨着自己这个儿子的非人之智:“二哥,你没了过目不忘的神通,却又有了操持人心的神通!为父真是怀疑,你是天上哪位星宿下凡!?“

王冲后颈上的汗毛都立了起来,心说这个爹的智力也真是不容小觑,从于保正和邓五那知道了一些片段,竟然就将整件事情的真相拼了出来。

心中慌,嘴上却没认输。王冲怒声道:“这都是为了护住这个家,救下爹爹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