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设想过千万次这个帝国的神秘和繁华,可是当我走进去之后却没有看到一个人,房屋高大而金碧辉煌,可是全部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白雪,一条长街笔直地通向看不到尽头的远处。

星轨从出生后就一直呆在幻星宫的最底层,为整个家族占星,当初为你弟弟樱空释占星的时候,也是星轨叫我去检查那几个占星师的尸体,叫我提防樱空释的。可是整个家族对我妹妹的存在守口如瓶,因为如果国王知道了我妹妹,他肯定会要我妹妹去担任御用占星师的,在皇宫里没有人保护她她随时会死掉的,所以整个王族就隐瞒了这个秘密。我妹妹的占星灵力凌驾于任何人之上,当我拿到婆婆的落星杖的时候,我就把它交给了我的妹妹,于是我知道了刃雪城最大的秘密。其实婆婆对我的灵力估计没有错误,她只是不知道,我有个全世界最好的妹妹。那天晚上我站在城墙上与我的父亲交换信息,我问他能不能让星轨和您一起进入幻雪神山,最后父王说叫我决定。于是我决定相信您,我的王。我看见星旧俯下脸,亲吻星轨苍白的面容,星轨睁开眼睛,看着星旧微笑,小声地叫,哥。那一刹那我似乎觉得斗转星移,几百年前我和释的时光碎片又纷纷涌到我的面前,一阵一阵尖锐的忧伤划过我的心脏。

刚刚是谁在这儿?莲姬的声音还是像以前一样,如同冰凌一样尖锐而寒冷。

然而他们都是亡灵,我只有伸出手,对着苍蓝色的天空伸出手,虚无地握一握,然后再握一握。

那好吧,也许一切都到尽头了。释缓缓摘下他的眼罩,然后我看到了他完好无损的晶莹的瞳仁,不过是火焰般的鲜红色。

当梨落死后——我一直认为她是死了,葬身在冰海深处——我总是有一个重复的梦境,梦中我和释走在凡世一条冷清的街道上,漫天鹅毛大雪,释对我说,哥,我好冷,你抱抱我。我解开长袍抱紧释,然后听到前面有踩碎雪花的脚步声,然后我看见梨落。她走过来,交叉双手,对着还是个小孩子的我说,王,我带您回家。然后她就转身离开了,我想要追上去,可是却动不了,于是我眼睁睁地看着梨落消失在飞扬的雪花深处,不再回来。

七天之后,当我和释还有梨落站在刃雪城下,我突然泪流满面。当我离开家的时候,我还只是个孩子,而现在,我已经长成和我哥哥们一样英俊挺拔的皇子,幻雪帝国未来的王。新的城墙更加雄伟,我看到我的父皇和母亲还有所有的巫师和占星师站在城墙上望着我,他们对我微笑,我听到他们在喊我和樱空释的名字。释抱着我的脖子问我,哥,我们回家了吗﹖我们不会被那些红色的人杀死了吗﹖我吻着释晶莹剔透的瞳仁,说,释,我们回家了。

护送我和释的4o个大巫师全部阵亡在出城的途中,我在马车内不断看到火族精灵和巫师们的尸体横陈驿路两旁。其中,我看见了和我一起在雪雾森林中成长的笈筌,她是那么可爱的一个小女孩,天生有着强大的灵力,可是她也死了,死在一块山崖上,一把红色的三戟剑贯穿她的胸膛,将她钉在了黑色的山崖上,风吹动着她银白色的长和白色魔法袍,翩跹如同绝美的舞步。我记得马车经过山崖的时候她还没有闭上眼睛,我从她白色晶莹的瞳仁中听到她对我说话,她说:卡索,我亲爱的皇子,你要坚强地活下去。

这些年看了太多的少年文字。其中十有八九都是一种玩世不恭的腔调。面对人世,冷嘲热讽,都不正经说话,尖刻乃至刻薄,一副看破红尘不想再在这个世界活下去的清冷模样。真不知这个世界究竟在哪里伤害了他,也不知他的内心之灰色到底是否真的来自于他的生活经验和生命体验?但就是那样的姿态——一摆千年的姿态。纯真不再,温馨不再,美感不再,崇高不再,庄重不再,雅致不再,真诚不再,阳光也不再,剩下的就只有一片阴霾与心灰意懒。读到《幻城》,终于有了一种安慰。作品用的是一种高贵、郑重的腔调,绝无半点油腔滑调。我想这个世界总得有点严肃的氛围。如果大人孩子一个个都操痞子的腔调说话,且不分场合,总不是一件多么值得庆幸的事情。一个人成为痞子,还不大要紧,要是一个民族也成为痞子——痞子民族,那就很值得忧虑了。我想一个痞子民族,若要得到世人的尊重,大概是有一定的困难的。

然后我听见辽溅从后面走上来的脚步声。他说,我叫辽溅,刃雪城里下任的东方护法。

倾刃的目光突然变得格外寒冷,我感受到周围弥漫的杀气。他说,刃雪城只有一个就是这个,东方护法也只有一个就是我。在倾刃还没说完的时候,辽溅突然对倾刃出了手。可是这次偷袭却没有对他构成任何威胁。

我终于知道倾刃的力量是多么的不可思议,辽溅在他的手下走不过十个回合。可是倾刃还是败了,从他一开始就败了。因为他太低估我和辽溅,也太相信我们。

当辽溅进攻第一回合的时候,还没等到倾刃接触到他,他就突然弯下身子,后退,而我急上前,一上手就是火族最毒辣的炎咒手刀,直刺心脏。当倾刃在我面前倒下去的时候他还是瞪大了眼睛,他不相信自己竟然会被幻雪神山以外的人打败。他英俊的面容在生命最后快要消散的时候依然是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我和辽溅看着他在我们面前化成一滩雪水,没有说话。

我们没有想过这么容易就击败倾刃,预想中辽溅和我任中一人会受重伤,甚至皇柝连巫医结界都布置好了,准备随时把我们送进去。然而两个人毫无伤。

可是伤痕出现在看不见的地方,在夕阳坠落到地平线上的时候。

辽溅一个人走在前面,他没有说话,背影在夕阳下显得很落寂。我知道他内心的难过,因为他背弃了他的父亲对他的期望。我知道放弃一个人的尊严有时候比死亡还要痛苦,我知道辽溅为了我所做的牺牲。因为如果不是为了继续朝前面那个看不到尽头的征程上走下去,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做出这样的暗杀的行为的。

那天晚上我们休息在一片长满樱花的山坡上,很亮的月光如水一样铺泻开来,半夜的时候我突然醒过来,然后看到了辽溅背对着我站在山坡最高处的那块岩石上,月光沿着他的头和幻术长袍流淌下来,我看见他的背影就觉得很伤感。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听见了辽溅唱歌,就是那种在战场的军营里可以被反复听到的歌,伤感而苍凉,声音破碎可是嘹亮,高高地响彻在云朵之上。我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在那场遮天蔽日的圣战里被我反复地听到,那些战士总是在悲怆的夜里反复地唱着这歌谣,一直唱一直唱,没有停息。

后来月神走到了辽溅旁边,我听到他们的说话。

月神说,辽溅,其实很多时候一个人都是要放弃很多东西的,因为必定有另外一样东西值得我们去放弃一些什么。比如你想要保护的人,想完成的事情,等待实现的梦境。辽溅,你知道吗,我从小就被人看不起,因为我只会暗杀术,尽管我的灵力比同族的孩子高很多,可是我的父母依然看不起我,他们说我是个让家族耻辱的小孩。在我没有长大的时候,有很多比我大的小孩子欺负我,有很多次我被那些顽皮的男孩子推倒在地上,他们揪我的头,操纵冰块来砸我,每次我都抱着身子不说话,等他们累了我就爬起来拍干净自己身上的雪然后回家。我的母后是个漂亮的女人,她看见我满身狼狈的样子总是很生气,她不问我是不是被人欺负了,只是一直说我是个让家族伤心的小孩。

月神,你为什么不学习白魔法只学黑魔法,而且只学其中的暗杀术?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和我的姐姐月照一起学习巫术,我们很乖,灵力一天比一天强。父皇总是抚摩着我和姐姐的头,对我们说,以后你们会成为刃雪城里仅次于皇族的最好的幻术师。那个时候,父皇的面容很温柔,雪花在我们身边不断落下可是却落不到我们身上,因为父皇总是把我们放在他的屏蔽之下。从很小的时候起,我就知道什么是温暖。可是有一天,我姐姐被杀了,很突然地死在回家的途中,我记得我还在指着路边的樱花树告诉姐姐你看上面的花瓣多好看。可是等我回过头去的时候,姐姐的瞳孔已经涣散,我看见她脸上茫然的表情,然后她的魔法长袍突然被风吹得飞扬起来,然后我姐姐在我眼前笔直地倒下去。我吓得忘记了说话,手中的花瓣散落了一地……后来家族的人出来找我们,我姐姐已经死了,而我昏倒在姐姐的旁边,当我醒过来的时候,我已经睡在雍容的前年雪狐的皮毛之中了。后来我的族人告诉我,在很长的一段时间中,我只会说一句话,那句话是,姐姐,你不要吓我,你醒醒……

那个时候你就开始学暗杀术?

对,因为我不希望以后当有一个我想要保护的人出现的时候,我还是无能为力地站在他旁边,看着他倒在我的脚边上。

霰雪鸟刺破天空的悲鸣回荡在高高的天顶上。我看了看睡在我旁边的星轨,她蜷缩在皇柝为她设定的防御结界中,安然地像躺在一个巨大的安全的卵中一样。

辽溅和月神的背影在那个晚上格外的清晰,他们两个高高地站在山坡上面,长袍翻动。

我转过了身继续睡去,只是梦中又梦见了我的弟弟,梦见他被我杀死的那个冬天。大雪满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