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魂讲到一半终於停住,因为该是最佳听众的那个人,正趴在客店的桌子上掩目捂耳,从头到尾都在装死。

嘘!旁边的妇人立刻将指放在唇上斥责,紧张兮兮:别吵,小孩子不要乱说话。阿弥陀佛,福禄寿星。

没有。老婆婆颤抖起来,死鱼似的眼睛猛地暴瞠,悍然瞪视著前方某点,血丝遍布,震悸惊悚,本来微弱的嗓音更是强烈起来,中气十足地重喝道:躲不了,避不过,在劫难逃,

因为她,会设定那般,却又并非其的那般,最後写出来根本是这般。

大人!忠心耿耿的下属顾不得这尴尬场面,只得重复唤道。

实在太不上道!男人挥洒汗水,粗声道:去、去你的!不要来烦老子!这节骨眼儿……可不能说停就停。

下属别无它法,只得硬著头皮直捣重点:大人,沃英出现了!

沃……沃英?摇动的床板硬生生地停住了,只是一刹,男人猛然粗鲁拉起红纱帘,沃英……你说沃英?那个沃英?英爷?拔尖的语调刺耳诧异,仿佛那是多麽奇怪的字眼。

下属得到回应,连忙尽责具实以告:荆州的陈知县捎来消息,说三日前有个自称是英爷朋友的姑娘找上了门,附有一信笺,虽并非沃英字迹,但里头讲的,的的确确是咱们盐运和粮运的事情!

盐……盐运和粮运?

李大人?女人妖娆地趴在已经凝住的男人背上,娇喘未休。

被唤李大人的中年男子却表情扭曲,惊恐万分,之前什麽的雄心壮志全数冰封熄灭,一把推开他花了三百两白银才买到的香阁花魁,连衣衫都没穿就跳下床,还不小心跌了跤。

怎麽可能?!怎麽可能!?

那个沃英,分明已经被处理掉了,怎麽可能会——

狼狈地从地上爬起,男人踉踉跄跄地打开房门,被留下的女人遮住自已春光,不满地低咒一声。

只听他急如火烧地对下属喊道:备轿!备轿!快回府!现在就进宫,我要去面见陶真人——

不……不可能……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爹,为什麽咱们要走?她不懂,他们做错事了吗?

小师,妳记著。苍老的嗓音温温的,十分和蔼:道术,是用来帮助他人的,不可以当作欺瞒的工具。

嗯。其实她根本不明白道术是什麽,但是爹说的话她就会应。

等妳长大了,我把太师父传下来的卷轴交给你。要记得,帮助他人,知道吗?带著微笑。

知道。点了个大大的头。

那年,她六岁。牵著她行往未知路的那只大手,粗糙却温暖。

後来她才晓得,师父不等於是爹,她一直都叫错了;还有,道术传男不传女,这是师父带她离开京城的原因之一。

在师父过世後,她更体会到,她能够不饿死街边的谋生方法,就是用那三脚猫的不入流道术四处流浪蒙骗……

纵然她说服自己必须屈服於现实,却怎麽也不能再抬头挺胸面对存在於良心和记忆里的恩师。

喂,天亮了,妳……

对不起……

沃英走近床边,本是要把她唤醒赶路,不意却听见了她低诉的呓语。

他微顿,弯身细瞧,见她把棉被抱得死紧,脸埋在被子里小声地不知在说些什麽。他真担心她捂死,那可就连唯一的希望都玩完了。

醒醒,喂,醒醒!张小师……张小师!恶劣地在她耳边放大了声音。

她在睡梦中被完全惊吓,立刻翻身坐起,下意识地答应道:是!皱成咸菜乾的衣裳歪歪地挂在身上,惊魂未定的呆样,乱糟糟的头,还有几缕从後面掉到前额飘扬。

暂且还无法弄清是怎麽回事,她楞坐在床上张大眼。

沃英本是想依照惯例出言嘲讽她两句,却看到她眸眶里滑出一道泪水,彷佛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傻傻地任其流落面颊。

他怔了下,那令人心怜的模样,竟使他一时语塞。

妳……

张小师把目光移到他的方向,四目对瞪,狠狠地吸口气,她抓起床被就破喉大嚷:鬼啊——啊——啊啊、啊……被自己的鬼吼鬼叫弄得清醒了些,她很快地收声。这客店寒微简陋,墙可薄得呢。呃……喔,原、原来是你。还是不习惯,每个早晨都这样来一遭,她真的会提早白苍苍。

把上衣拉好,布裙拍平,她下床越过他,根本无察他略带深意的沉思眼神,就要到木盆那儿梳洗。

拜他所赐,她每晚都是穿戴整齐才入梦乡。再怎麽说他也是个男人,虽然只有魂体,没人会知晓他们共宿一房,但她可不能把他当作没看见。

话说回来,他倒是挺守礼教的,不曾做过什麽太失礼的事情……他有时是很毒舌,不过那市井小民绝不会有的良好教养,从举措和气质上多多少少窥得出一点端倪。

他该不会真是……王公贵族吧?

唉,算了,是不是都不关她的事。

拿起布巾,她才察觉自己的脸有些湿湿的,她马上回过头怀疑指控:你吐我口水?唔,不过……他就算真要吐也没办法吧?

沃英挑眉,没移动过放在她身上的视线,抱胸道:妳自己的好不好?谁知道妳睡觉姿态那麽难看,唾沫流得到处都是。一点都不给面子。

我流的?她拨开遮住视线的丝,红著脸道:乱、乱讲!一定是你从哪里弄了马尿来整人。他这种人最过分了。

妳……还真会诬赖人。现在不同她计较,但是暗记心内。动作快点,在今儿个入夜之前,至少要到开封才行。

啥?张小师从手巾里抬起脸,哀怨道:你让我休息一下吧!她好累啊!从湖广到开封府前,她就像是匹後头有鞭子在催打的驴,日夜兼程地赶赶赶,又是露宿野外,又是风吹日晒,好不容易给她到了,才堪称舒服地睡了一个晚上,又得赶啊?

他眯眼,如果妳会骑马的话,咱们就可以不必这麽辛苦。还敢说!幸好途中总能碰上好心人顺路载送一程,不然等她走到京师,大概要过年了。

我……她也想骑啊,可她个子小,又买不起马……她还希望有马车呢。

这一路上京,得花费不少盘缠,虽说吃住都是她一人的份,但不省著点用,又得扮道士假作法了。

除非一文钱都不剩了,否则,她不想那麽做……

你……你为什麽要那麽急?她问,悄悄地观察他的神情。

如果妳魂魄出了窍,身体下落未明,也不知能回去的方法,妳说,妳会不会著急?他轻轻微笑,却如面皮那般表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