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吃过早饭,我和妈妈便带着工具到了学校,我到了各班的集点集,妈妈则站到四类分子的集点,由背着步枪的民兵们集,然后开始分配工作,和泥、和石灰、传泥、砸胶子、磨胶子等等。

就在我仍然味着上次挨斗的滋味时,一件更羞辱的事发生了。

这天上午,班任将几个红卫兵骨干和我们班全部共五个四类子女叫到了办公室,然后义正辞严地宣布:根据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新的攻势,地、富农阶级出身的狗崽子们必须进行批斗,以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并促进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向深度与广度进军。

实际上坐在炕头上,透过玻璃就能看清楚打麦场上的一切。

灾难终于降临了。

王洪文曾提出将红卫兵与共青团并,因为那时共青团组织已经完全瘫痪。

解放前,还曾经短时期的建市。

这里也是北方少有的水乡,当时的这里,既产麦,又产稻,还产鱼虾和芦苇,陆路上通北京,水路东通天津,因而又是商贾云集之地。

星期天,正好赶上大集。

北方冬天的集市十分的热闹,特别是快要过年时,集市上人山人海,放了假不用去上课的我们,便也都喜欢到集市上凑热闹。

集市上有好多卖鞭炮的。

当然与今天的动辙几千元几千响的鞭炮不能相比,那时,能花上八毛钱买上一响的鞭炮,已经不错。

而对于我家,就是这八毛钱的鞭炮,也买不起。

买不起,但逛逛炮仗市,乐趣也是盎然。

于是便约了三五玩伴,上集凑热闹。

东逛西逛,有几个伙伴便买了鞭炮。

我们几个便不断地从那一响的鞭炮中摘取一个两个,点燃扔出,听个响。

炮仗市上那些个卖鞭炮的,为了招徕生意,到是动不动地点燃一挂鞭炮,以吸引买者,每当这时,我们便聚集在那周围。

炮仗市当然不是只有一家卖炮仗的,这家响过,那家又响,于是我们便随着响声奔逐于集市间。

突然,有一家卖炮仗的“炸了”,也就是说,他的几十挂上挂鞭炮被连续地引燃,于是炸个不停。

这对于我们来说,实在是太好玩了。

那炮仗足足炸了十多分钟才结束,卖炮仗的看的直哭,可也没法上前扑救,而我们却乐的开了花一般。

快散集了,我们仍旧沉浸在刚才炸炮仗的兴奋中。

这时,不知是谁,指了指正从我们身边走过的推着手推车的一个矮个子卖炮仗的,说:“看,他的麻袋里还有半麻袋炮仗,问他能不能便宜点卖。”

于是我们几个走上去,问他能否便宜卖,没想到这个小老头十分的吝啬,一分钱不少,弄的我们几个挺扫兴。

于是有人提出,我们去偷他几挂,一想不行,那老头太精,没空子给我们偷;便又提出,我们去抢,一想也不行,让民兵逮着又完蛋了;最后商定,炸了它。

计议已定,我们走到那卖炮仗的小老头面前,“大爷,我们挑几挂行不行?

那人停下手推车,并给我们解开了麻袋的口,我们便分三个人遮挡他的视线并找他说话分散其注意力,我和另外一个则将悄悄点燃的几颗炮仗塞进了他的麻袋。

生怕引不燃,我还将一根火柴擦燃,并塞进还剩半盒的火柴盒里,然后连同火柴盒一起塞进了麻袋。

“啪!”

的一声响,那老头赶忙伸头往麻袋里瞧。

“啪!”、“啪!”

又是两响,那老头慌了,一边伸手到麻袋里去抓,一边扭头骂我们:“好哇你们小兔崽子,你们……”

就在他一句话没骂完时,“嘎嘎嘎嘎……”

麻袋里的鞭炮被点燃了,这一燃可就不得了,“噼呖啪啦”

的又有好多鞭炮被引燃,并不断有“咣!咣!的巨响,这说明,里面不仅有挂鞭,还有麻雷子。到了这时,连那吝啬的老头,也不敢再管他的麻袋,慌忙地丢下手推车躲开,抓起一根棍子追打我们。我们奔跑着,跳跃着,欢呼着,却不肯离开,我们要享受这欢乐,直到那鞭炮全部炸完,才在那老头的骂声中跑开。

我们被告发了,星期一的上午,五个人便全部被叫到学校办公室,分别地进行审问。防线很快被攻破,五人中,包括我在内有两人出身不好,属于黑五类,所以甭管事实是怎么样的,照成分论推理,我们二人便成为这次事件的谋。这次的事还惊动了公革委会,于是斗争便升级了。因为正好公正要准备在年前召开一次万人批斗大会,正在向各村分配挨批斗的名额,象什么改造时不老实的四类分子呀,破坏会义生产的坏分子呀,妄图复辟资本义的什么什么呀,伤风败俗的流氓与破鞋呀等等等。因一同炸炮杖市的五人中有三人出身好成分低,而另一个富农出身的狗崽子和我二人,便有幸入选。最早将这一坏消息告诉我的是我的同学和邻居赵小凤,一天清晨,她在她家的院子里,隔着一堵墙,对也站在我家院子里的我:“鲁小北你是不是挨批斗上瘾呀?”

我看着她,已经猜出她说的是什么,便没说话,她继续说:“人家出身不好的躲还躲不及呢,你在这个时候炸炮杖市。告诉你吧,这次批斗大会你又被选中了”,说到这她略略压低了声音,“你把郑老师也牵扯进来了,而且大会以后还要游街。”

这天下午,正在参加义务劳动的我被叫到大队部,和我同行的还有那个比我低一年级却比我还大两岁的富农子。

我们知道是为什么,乖乖地自动走到大队部报到,还没走近大队部,从敞开的大门处往里看,沿西墙根已经站了一排的四类分子,这其中,又有我的妈妈,有鹿一兰,有许还周,有……不论男女,全都双腿紧紧并拢,规规矩矩,低着头,等待着发落。

我和那富农子也加入进来,听那治保任宣布,腊月二十七,准备接受全公万人批斗,而且被告知,批斗大会后要游街。

宣布完又对我们进行了一番教育后,多数人便得令了家,但妈妈和另外两个女四类被留下,要过年了,要为大队部扫除。

一直到了快到做晚饭的时候,妈妈仍然没有家。

我不会做饭,便到门口去望,却正看到妈妈抱了很厚很多的大木牌子向家中走来,我迎上去,帮助妈妈拿那些牌子。

牌子大约4公分长,3公分宽,5公分厚,其上穿有铁丝,共有十一块,一看便知这是供游街时的四类分子挂在脖子上的那种。

原来,妈妈是去受领任务,即在十一个牌子上书写挨斗人的姓名与罪行。

刚要进门时,邻居的赵大婶正好和赵小凤一同出门。

那大婶看到我们母子,便喊住母亲,说要妈妈后天到她家帮助她炸排盒(当地过年时吃的一种油炸面食)。

因后天正好是我们将要挨批斗的日子,妈妈低着头,又不好意思又带着分的歉意为难地说:“后天……我……”,说到这,妈妈便看了一眼赵小凤,下面的话就没能说出口。

赵小凤是知道后天的事的,便拉着她妈妈的手,一边催她快走,一边说:“哎呀妈!别麻烦郑老师了,我帮助你炸不就是了。”

那女人却不走,一边甩开女儿的手,一边继续罗嗦:“要去赶集吗?后天是大集,你们家的年货置办的怎么样了?”

妈妈苦笑着摇了摇头。

赵小凤抢过了话说:“妈你还有完没完呀,大冷天的老在这站着干什么呀,让人家郑老师家去了。”

到家,妈妈抱住我,半天什么也没说。

然后做饭、吃饭。

快睡觉时,妈妈才说了家后第一句话:“怕挨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