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洁在太阳光里微笑,

是了解前线的情况?是询问黛娜的下落?是不是自己两次犯心脏病的事,传到总理那里来了?……

夜幕虽已降临,气温却未降低。不过凭楼远眺,一望无际的灯火,就像天上那虚无飘渺的银河倾泻人间,亿万点金沙银沙闪烁光,特别令人神往的还是长江。黑黝黝江面上摇曳着黄的、白的、红的、绿的灯影,悠然浮荡,令人迷醉。秦震洗了个澡,扇着芭蕉扇,不去开灯,一任长江船艇闪射来的、马路上汽车闪射来的各色霓虹般的灯光通过窗口在屋顶天花板上挪移闪烁。

“你们政委是个好人啊……”

这是令人难受的季节,不像在江北那样,一下子暴风骤雨,一下子炎天酷暑。现在,雨就这样稀稀拉拉,永远不停歇不停歇地下着,太阳由于无法晒干乌云,就隐没在乌云后面死去了。更为严峻的是空中经常弥漫着雾。雾是黑色的,就像整个地球上的森林都着了火,于是滚滚浓烟塞满天空和大地。这一切看上去是凝然不动的,实际上它们在渗透、在侵蚀,而且任凭什么也阻止不了它,它可以钻进门缝,穿透衣衫,侵袭进人的骨头缝。似乎整个大自然都在沤烂、霉蚀。树在雨雾中摇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难受才摇摆?鸟在雨雾中飞翔,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难受才飞翔?不过,人可真是难受啊。特别令人无法忍耐的是粘腻的闷热、汗水和雨水在衣衫上结成厚厚的盐碱似的东西,而且出霉酸的气味。气压低得连呼吸都十分滞重,做点出力的事就要粗声喘气。可是,就在这种时候,要完成东西两线的夹击。当然,这是乎一切难关之上的神圣的使命。

但当他仰望斜挂在空中的北斗星,心中又蓦地涌出一阵疼痛。广昌决战到陕北在红大学习才知道这是“左”倾路线所造成的孤注一掷紧急关头,他突然看到抬在担架上的二哥,头部重伤,一腿炸断,面色蜡黄,气息奄奄。他抓住文洪的手,从哆哆嗦嗦的两片嘴唇里吐出微弱的声音:“看情形……中央苏区站不住了……”一个普通战士的心有时像北斗星一般明亮啊!二哥从怀里掏出一根小小竹笛交到文洪手里说:“跟大哥怕见不到了……把这给他做个纪念……”几天之后,整个红军踏上了茫然不知去向的路途,亲爱的中央苏区陷落了。那根给二哥摩挲得通红的小竹笛转到大哥手里。过草地,大哥骨瘦如柴,拄着一根棍子,在陷人的泥坑中,一脚拔起来,一脚陷下去,大哥大口大口地喘气,——天上没有飞鸟,地下没有走兽,只有草地、草地,茫茫的草地——“我怕走不出草地了……”“莫乱说,我扶你,有我就有你……”他用尽全力架住大哥,跋泥涉水,蹒跚行进。我们多灾多难,而又坚韧不拔的中华民族啊!你载负了多少悲愁,多少哀怨,而这一切又凝成一种多么庄严雄伟的神魄呀。看吧,在那苍茫的天幕下,这一双相亲相爱的形影何等戚楚、何等动人,是大自然这个艺术巨匠的构思、塑造,塑出人的深情、人的血泪、人的光辉。大哥说:“让我坐下,……再吹一吹老二的笛子……”大哥真的吹了,在荒凉的大草地上,那声音那样哀婉、凄厉、激越……声音戛然而止,大哥头一歪,断了气,冰冷僵硬的手还握着那支横笛,人和笛都永远埋葬在古国最荒凉的一片草地上,而那笛声却在陈文洪灵魂中永远飘扬,他吹的是湖南的家乡调呀!

他揉揉两眼,非常惊异:

是风的度,

“我选的是个死巷子,没人来。”

催给养,

“战士是乐观的……”

他挥起双臂向天空和大地抡了一圈。

“现在呢?”

“打吧!你朝我开枪吧!”

他一赌气坐起身。

陈文洪抢上一步想说什么。

爆炸声愈来愈近,一种沉重的紧迫感窒息着人,人们已经不是在走而是在跑了。

这次回林口老家,好像带回一股甜美味儿,至今也嚼磨不完。她和这部队里一个班长牟春光是一个村上的。牟春光跟部队进了关,她想去劝慰劝慰老人。一见牟春光的老父亲她就笑了,老人跟牟春光长得一模一样,爽朗、义气,就是犟得全村出了名,人们都怕沾惹他。他原来怕老人想不通,东北人提起“进关”,就像远走他乡,永离故土了。谁知老人家把手在膝盖头上一拍,满面通红,瓮声瓮气地说道:

他停顿了一下,嗽了嗽嗓子,继续说:

像儿童在母亲的怀抱中,

列车在急风暴雨中猛冲,听不清车轮辚辚,只觉得有成千上万种强烈的声音聚成一种轰鸣,震天撼地。

记者:最后,可否谈谈您目前的创作情况?

白羽:《第二个太阳》,由于酝酿了多年,所以只用了80多天,就完成了初稿。现在,我年事已高,身体状况大不如前,也许不允许我再写一部巨大构思的长篇小说了。从1988年开始,我一直在写一个散文系列《心灵的历程》,用散文的形式记述我的生活。到目前为止,我已写完一百一十多篇。不过,才写到解放战争时期,后面的经历还很多,恐怕还要写百来篇。算下来,总的篇幅要出《第二个太阳》一倍以上。现在有病,动不得笔,只有待痊愈了继续完成这个散文系列了。这一次获奖,对病中的我,对我进行着的创作,都是一种振奋和鼓励。

《文艺报》1991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