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渐渐从手脚冰凉缓和了回来,笑着说:“我挺好的。”想了一想又接着说:“我很好。”

周心悦素来不耐看他这种德性,抽动嘴角轻蔑的笑了一声,偏过脸去。

沈静北看了一眼周心悦,笑了笑说:“哪敢让哥请,我倒是在这儿存了好酒,哥要是不嫌弃,品品去。”

周心悦头一回来这种地方,跟着岑君西下车步行。曲径蜿蜒,这么冷的天,这里的植被还都是绿意的,枝叶层层掩映,走到深处抬头才见三个鎏金大字“御景轩”,倒是跟景致十分贴切。再往前没走几步,就看见大堂经理一路小跑,带着一众美女笑意十足的迎上来,见着岑君西,老远就喊:“哎呀七哥!可算把您给盼来了,你可有日子没来关照我们了!”

工作室开在一幢中世纪天主教堂旁边,沿街都是些外文书店和一些设计师开的小店,还有她最喜欢的法式卷饼店,路过的行人不多,多是留过洋的情调小资,或者是刚刚做完弥散的虔诚教徒。

他们过去的时候老板刚烤完一把羊肉串,吆喝着端上去,还有几块炭火兀自噼里啪啦烧着,老板又顺便墩上一壶热水,抬头瞧见他俩走过来,像是老陕北面馆里的伙计,高声问:“两位吃啥?”

她一边道谢一边看了他一眼,他也正好在看她,半睁半合的桃花眼变得狭长,狡黠的闪过一丝窃笑,她心砰的一跳,抬手给了他腿上一记小粉拳。

打车到医院的时候正好是午饭点,门诊输液的人稀稀落落的,她进来之前还有点担心他会不会去吃饭了?结果一转身就在一排座椅上看到了他们,好几个人,看样子像是来给岑君西送饭的,也在那儿坐着吃盒饭。

她只好在他旁边坐下。这么嘈杂的地方,和他并排坐着并不单独,可她却有一种孤男寡女独处一室的感觉,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问他:“那个……你怎么病了?”

没想到沈静北听了挺高兴,应着她:“我看行。”

岑君西的手机响,他看了看来电号码,接起来,好像是有什么重要的事,他听着电话走远,只留下她和沈静北。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她闻到一股甘洌的酒精气息,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顿时清醒。

她问他:“是不是很冷?”她没等他回答就从口袋里取出一双手套递上,他摆了摆冻红的手,掏出车钥匙。

有很长一段时间沈静北都以为周心悦对他有意思,因为听说一个女生无缘无故的亲近一个男生,就是对他有意思。他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羞涩,尽量在她跟前文质彬彬,后来才知道她那时候是一根筋,哪考虑过捣蛋以外的事,而且他们班又是子弟班,派来的班主任大有做太子太傅的味道,生怕升学率不够乌纱帽不保,抓早恋抓得草木皆兵。

痛,特别痛,她不知道岑君西今天为什么这么粗暴,简直恨不得将她拆吃入腹,他环住她的腰发狠的揉搓,像要把她镶进身体里似的,周心悦觉得整个脊椎都已经断成了两截,她就像一条垂死的鱼,躺在砧板上由着他落刀,他却依旧没完没,一片一片的拔掉麟,再一刀一刀的片成片,有好几她都痛得恨不得叫出声,又怕被人听到,无望中只能揽紧他的腰,用尽全力咬住他肩头,他被她咬得很痛,皱着眉头抱着她双双滚到地毯上。

岑君西请的私人管家在英国受过管家行会的专业培训,上到整栋别墅的风格翻新,下到地毯边缘多出来的线头,总能把一切处理的井井有条,处理女主人这点小情绪简直微不足道,所以他彬彬有礼的隔门提醒她:“周小姐啊,先生的航班很快就要到了,您应该比我清楚,岑先生下了飞机最想见到的是什么。”

床头挂着他和周心悦的结婚照,是在比利时拍的,鲁汶naamsestraat街上的大教堂,他替她手捧象牙色的马蹄莲,而她挎着他,西欧洁白的婚纱,长尾礼服拖在地上。他一直记得那天她每走一步他都要帮她提着裙摆,生怕她踩着摔倒。走得很累,但是很幸福。

结婚的时候已经有涵涵了,那时候小不点才一岁半,刚刚能走路的样子,牙牙学语的年纪,最是讨喜,走路都摇摇摆摆的,扑上来叫他爸爸。他还没来得及上去抱,涵涵就咕咚磕倒在红地毯上,却不哭,反而仰起脸来冲他笑,露出一嘴参差的小米牙。

才不过几年罢了,那样的眷恋不已,却都是吉光片羽,最好的时光,走得最急。

他站起来解了领带,走进浴室,用滚烫的热水浇身。

洗手台上没有洗发水,只有一块手工香皂,上面刻着一串他不认识的韩文,有薄荷的清凉香,打在头发上能揉出很细腻的泡沫,仿佛碳酸饮料开启后翻腾的气体,哔哔的发出声响。

他想起来,这还是周心悦在的时候买得,他很少回来住,几乎没怎么用过。

一只手在头上转,转完了抓,抓完了再转,揉来揉去——她说过,最喜欢他身上有股皂角的清香。

该冲掉了,他对自己说。

洗完澡出来,衣帽间挂了一排睡衣,他随手抓了一件套上,隔了片刻,又走到镜子前工工整整的穿好了。

他从小接受的是恭谨和庄重的教育,穿衣要系好最上一颗纽扣,睡觉要有如弓的姿势……可那些东西都在一起生活以后,被周心悦带走了。她睡觉的样子很随意,头发散下来总是乱散散的铺在枕头上,渐渐看他连睡觉都中规中矩,也开始睡得缩手缩脚。后来被他发觉了,不忍她睡得那样辛苦,只好纵容自己随意些。

该重新来过了,他抚了一把脸告诉自己,这房间不能处处有她的影子,得和儿子一样,接受他们已经离婚了。

他熄了灯,掀开被子躺下去,可闭不上眼睛,身边是涵涵的轻鼾声,他一闭上眼,一瞬间脑子里充满了她的脸,睡熟了的时候有额发滑下来,落在她唇尖上,随着呼吸一起一落,而她微微张着嘴,嘴角还有一点晶晶的口水,让他想起樱桃小丸子,不是不可爱。

他瞪着眼睛躺在那儿,想自己怎么可能睡得着,就这么一直想一直想,最后想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是被涵涵撞起来的,那家伙打算嘘嘘,可是床太大了,云海一样的大蚕丝被,他钻了两下找不到出口,一头堆在沈静北身上。

沈静北朦胧中掀开被子,揉着惺忪的睡眼跟儿子打招呼:“早!”

儿子可怜巴巴的撇嘴,向他说出今天的第一句问候:“嘘嘘……”

他立刻清醒了,拎着宝贝儿子就往卫生间蹿,替儿子一把揪掉裤子,站在那儿像个侍从。

儿子又撇撇嘴:“不许偷看!”

他笑眯眯地乖乖转过去。

儿子解决了大急,他看了看时间抱儿子回房间换衣服。

整整一衣橱的小衣服,都是名牌童装,挂在衣服架子上,像是他缩小版的衣帽间。他挑来挑去挑了半天,最后挑了一套帽衫牛仔裤,把儿子打扮得文文静静的,才抱到楼下去吃饭。

父亲沈嘉尚已经走了,秘书打来电话告诉他,今天可以休息,晚上有环宇白老板的商业宴请。他切断电话把儿子安置在椅子上,不用保姆,自己动手喂。

邵颖告诫他:“不要宠坏你儿子。”

他笑,把一勺稀饭填进儿子嘴里,“行了老太太,你知道的,有你在,我宠不坏她。”

母亲出生的时候,解放的红旗已经插满大半个中国,她上完西式学堂就进女子中学,十五岁弃文学医,十七岁的时候反对大家族的包办婚姻,于是和当时的同事岑岩私奔去了俄罗斯。很艰苦的岁月,几经辗转才到美国,终于在宾夕法尼亚大学读医,攻取了博士后回国,和父亲结婚,一直做到登州市卫生局副局长的职务,直至去年退休卸任。

邵颖闲适的往养生茶里加了一粒冰糖,却忍不住笑意的瞪他:“贫!”

吃完饭,沈静北要送儿子去上幼儿园,老师都迎上来了,儿子却小嘴扁扁,声音软软的向他提出一个请求:“爸爸,想妈妈。”

他一下子愣住了,不知道该说什么,直到老师打开车门叫他“沈先生”,他才回过神来,摸了摸儿子的头说:“妈妈出差了,就回来。”

母亲确实把儿子教育的很好,涵涵很乖,明知道他承诺过无数次“妈妈就回来”的空头支票,依然冲他招招小手,软软的说:“爸爸再见。”

他微笑:“涵涵再见。”

儿子被带走了,他的笑容这才渐渐落寞下去,开着车漫无目的的在海边绕了几圈,又回家去。母亲现在退休了,在家除了打理花房看看闲书,剩下的时光也无聊,他便陪母亲逛逛超市,陪她到老裁缝铺子里做了几套衣裳,把邵颖哄得高兴,晚上才去赴宴。

照例是繁花似锦的场合,衣香鬓影,环宇的白老板似乎有求于他,一同被请的除了几个同行的老板,还有现任主管城建副市长的秘书。席上美人美酒,请来的几位小姐各个舌灿莲花,把一群人哄得开心,等到血燕盏刚刚端上桌,却见岑君西由一路人领着,推门进来了。

一张桌子统共十几个人,电影学院请来的美女占了四个,岑君西一到都纷纷站起来,不小的排场。岑君西应酬多了,这种场合也大方合体,跟白老板握着手,笑着说:“公司月会走不开,来晚了,甘愿罚三杯。”

岑君西来之前一桌人已经喝了一圈,气氛都活跃起来了,几位小姐三寸莲花舌,几位老板也跟着撺掇,左一杯右一杯的灌他,不一会儿又撤下去六瓶茅台。

其实今天原本是几位老板商议好的,上面透风下来说沈静北不日将被调回委以重任,八成就是接替城建副市长的职务,这样一来,登州新一轮土地规划开幕在即。他们早就听说沈静北和岑君西兄弟两个血缘不明,都在暗地猜度,如果两人强强联手,上面有操办的,下面有承办的,估计岑君西真要做登州市的“土地爷爷”了,这样一来谁还有生意做,于是几位老板一商量,就想借着个机会拉拢一下双方,顺便试探下他们的关系。

酒过半巡,白老板又开了一瓶新茅台,咚咚的往岑君西杯子里倒,已经喝的舌头都有点卷了:“岑总,我今儿才知道,沈公子就要提干了,我先恭喜了。”

岑君西人前没醉过,清醒得很,看不出半分醉意,手指覆在杯口上微笑:“我看白老板敬错了人。”

白老板一本正经,瞪着眼一口咬定:“没敬错,早就听说岑总沈公子在家一堂和气,父慈子孝,沈书记大好福气!”

岑君西一脸闲适,斜靠着椅背似笑非笑,隔桌对沈静北遥遥举杯:“我怎么不知道啊,这么说哥得敬你一杯,恭贺升官发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