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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中年妇女在给谢言介绍了收费标准之后,带谢言去看他们公司的保姆。谢言在里面挑了一个在所有人中显得最干净利落的20多岁的女孩儿,跟她谈了一会儿,知道她有过带孩子的经验,整体也还算机灵,于是拍板定下这个名叫孟月菊的保姆,交了300块会员价的中介费,带了保姆出来。

谢言不忍心看见丈夫的颓唐,把脸转开不再直视他,继续说道:“你要是生意上顺利还好,我可以不上班在家看猫猫,连带照顾老人,可现在我不上班,咱家里就没有收入。”说着,她在电脑上打开一个表格文件,把屏幕转过去对这海洋给他看:“你看,这是咱家这几个月的开支。你知道你一个人最近花了多少钱吗?7万多。还有家里的房贷,物业水电、养车的费用、孩子的开销,我挣的所有钱都贴进去才勉强填平。家里存折上也没多少钱了,我要是不工作,连维持正常生活都难。”

如今,这一切都湮没在已消逝的时间和两个女人的沉默里。沈致公知道自己是不可能问出来的。多想亦是无益。沈致公像婚礼上的跟班摄像师一样颠前颠后录下了水兰演出的整个过程,刻成光碟准备给儿子寄去。随着光碟他还写了一封信,里面有他对家人犯下的过错还有他的悔改之意。儿子长大了,他有权知道这个家庭中曾经发生的一切,如果他会因此看不起这个父亲,沈致公觉得那也是自己应得的惩罚。

可是现在抽自己多少耳光,也弥补不了这么多年带给水灵还有范磊还有小水的伤害,而且这伤害还会一直持续下去,始终与他们的生命死死纠结。自己是个罪人,的确,可是也得到报应了。那么喜欢孩子,却直到现在孑然一身。明明有个儿子,却在叫别人爸爸,他们又是那么亲密的一家子,仿佛浑然天成。

打听沈致公究竟犯了什么事,对于处在张亦松这个位置的人不过是举手之劳。他只消举起副市长心腹的牌子,轻描淡写向相关人员提上一两句,底下自然会有人顺着这个话茬把事情原原本本说给他听。

老两口在客厅里难过地望着水兰紧闭的卧室门,心情也沉重到了极点,在客厅里相对无言地坐到天亮。这一夜,沈致公都没有出现。

水灵原本紧张怕老太太追问范磊怎么不上班反而去蹬三轮干私活,可老太太的注意力全部被挂机后不知瞎按哪个键给按出来的那张照片吸引了。她虽然眼花,可是上面一男一女男的是大女婿女的却不是大女儿她还是分得清楚的。还想再仔细端详端详,屏幕的背景灯灭了,老太太对这种高科技玩意儿一窍不通,只得满腹狐疑地将手机还给范磊,可看沈致公的眼神已经带了观察的意味。

水兰听着冠冕堂皇的理由,知道他一是还在为钱的事情生气,这件事也引爆了老两口住在这儿这么久他积攒的怨气,另一方面,他们的感情已经走到了最淡薄的时候——在岳父母还在的情况下,他甚至连表面文章都不愿意做了。看着丈夫连看都不愿看自己一眼,只顾埋头叠衣服,水兰也越来越觉得心灰意冷,所以她并未阻拦,唯一的要求是如果爸妈问起,就说他是出差去,别让老太太心里难受。

为范磊解开这个疑问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沈致公自己。范磊直接接触了第三方当事人之后仍然难以下结论,便决定亲自到大姐家探探。要是大姐夫并不冤枉,那齐砚弘肯定会把自己看到他们的事告诉他,只消看大姐夫对自己的态度,也能从中看出些蛛丝马迹来。

老爷子和老太太都沉默了。过了片刻,老爷子开口道:“兰啊,你要是因为我们不演,那可不行!我和你妈怎么都好对付这些天,你登台唱戏可是十几年才这一回!你再好好考虑考虑。台下十年功,为的是什么,不就这一遭么?”

不用亲耳听到谢言的话,亲密生活了这么些年,海洋光用脚趾头想也能想得出谢言将用什么词来形容自己这一次的行为。当海洋硬着头皮把这件事一五一十地告诉谢言,他也做好了充分准备听谢言分析自己上有老下有小这么不管不顾往前冲完全是冒进万一有个闪失将没有地方吃后悔药等等。谢言也的确这么说了,并且她还为海洋分析了寅吃卯粮拆东墙补西墙纯属短期行为只可能暂时奏效甚至会带来更大风险。“那些开新工程的钱你用来填了旧窟窿,那新工程又怎么办呢?你真打算倾家荡产吗?”海洋勾着头一言不发,等她劈头盖脸一套道理讲完,才轻轻说了一句话:“言言,咱们这次破釜沉舟,是真的别无选择了。希望车到山前必有路,我不信我乔海洋到时候还想不出办法来。”

扶老太太上厕所,这个活儿老爷子打两人单过以来训练了这么些日子,已经做得轻车熟路了,谁能想到这一次老太太起身的时候老爷子竟然会一个没扶住,让两人都重重摔在地上呢?偏偏这事发生在一帮老麻友正在院子里等着俩人回来重新开局的时候,偏偏这天张大妈有事没过来,来打牌的人里就没有女街坊,偏偏范磊水灵水兰这些平常老抽不冷子就在老太太眼前晃的人就像约好了一样在出事时踪影全无。老爷子自己根本扶不起倒在地上的老太太,只得大声叫外面的易老爷子和张大叔进来帮忙。老太太要强了一辈子,临老让几个异性老街坊看见她光着屁股一身湿漉漉地躺在卫生间里的狼狈相,被他们七手八脚给扶起来又把裤子穿好时,老太太上吊的心都有。

老爷子想了一下,点头道:“应该行。不就是做两顿饭吗,我觉着没问题。”

每一字每一句都像杀伤力极强的炮弹,准确无误地命中了范磊。他想辩解,可憋得脸红脖子粗,连话都说不连贯了:“妈,我跟您说,我范磊没钱,可也不至于偷偷拿别人的钱!我今儿买这螃蟹皮带,确实是我单位发的。”

张大叔是说者无意,听的人里却有两个人留了心。一个是乔老太太,另一个便是范磊。

工程终于高票通过了验收,海洋身上卸了一个大担子,但他心里一点没感到轻松。工程完工,就意味着很快要跟包工头把工程款结清。可老马现在还在看守所里惶惶不可终日,从哪儿找这么一笔钱来填这个窟窿呢?现实总是残酷的,他本来就是每天超负荷运转,再看着妻子依然对自己冷漠的脸,他觉得自己好像一根已经拉到了极限的橡皮筋,或许什么时候轻轻用手一弹,就会“啪”的一声断掉。

“水灵,你过来把这电话线给我插上,我想给你嫂子打个电话,问问孩子怎么样了。”乔家的老宅里,刘英守在电话机旁边,一声紧着一声地叫水灵。自从上次老太太打电话跟亲家母许萍闹出了不愉快,让海洋两头赔礼说尽好话才好不容易将风波平息之后,水灵索性光明正大地限制她使用电话的权利了。要打给谁,准备说些什么内容,都得先向女儿汇报请她批准,老太太想起来就觉得荒诞,可是人在矮檐下,有时还真不得不低头。何况向自己的闺女低头也不算羞耻,水灵愣拔了线扔地上,自己再发火也只好干瞪眼,所以老太太也就默认了家里这条由小辈定下来的新规矩。

“你说你老太太,海洋特为的拍了孙女的录像寄回来,不就是想让咱们高兴么,你怎么老钻牛角尖呢?”老爷子听出老太太话里的嫉妒,笑着试图开解老伴。可就是这“钻牛角尖”刺激了老太太,她不依不饶地非要给儿子打电话,让他带着媳妇和小丫头回趟家。

老爷子的脸一阵痉挛,他用手捂住胸口,痛苦地喘起了粗气,水灵赶紧扶他在沙发上坐下,让范磊拿了速效救心丸,往老爷子手里递:“爸,爸,您别激动,吃点药。妈,您少说两句……”

“这个嘛,很难形容。”他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灵机一动,从照片中捡起那张老冯的单人照,指给老太太看:“您看她那个眼神,她那个眼神吧,让人看着就觉得很让人心疼,得让人保护的那种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