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看到沈致公那张照片的是乔老太太。沈致公好不容易托几个人给沈林买到了去武汉的车票,第二天就要送沈林去报到。一大家人再次齐齐团聚,按照惯例包起了饺子,为沈林饯行。正擀着饺子皮儿的范磊手机在裤兜里响起来,他让唯一没有参与包饺子的老太太帮忙给掏出来接听一下。是一个人想雇范磊的车第二天送他去趟朝阳。老太太不明就里就要拒绝,话头被范磊赶紧截住了:“妈,您就跟他说没问题。明天下午2点我准到。”

水灵的肚子已经显形了,照说这个时候应该少动弹,多在家里歇歇,以免来回路上出点什么小意外坏了大事。可水灵坚持要每天过来给老两口他们做饭,好让水兰能腾出工夫去剧团排练:“姐,我跟范磊都商量好了,往后啊,你排练时候,我们俩就轮班过来做个饭什么的,家里爸妈你就放心,安安生生该怎么练就怎么练。你可不是只为你自个儿要登台,你要为了咱们整个家呢。等演出那会,别忘了给我们多弄几张票就成了。”水灵的话仿佛触动了水兰深藏着的什么东西,她看着妹妹,突然眼圈红了,半天不知道说什么好。

“那也好。”齐砚弘不动声色地又是一笑,几乎看不出情绪上因范磊的话而起了任何波动:“找着了,你给我送来就是了。哦,对了,我记得你好像已经不在这儿干了吧。”范磊被问得一时支吾不知如何作答,还好齐砚弘并未追究,从容的出门而去,倒剩下范磊独个儿在翻得乱七八糟的一堆信前发呆:究竟是这女人城府太深,还是自己真的又想当初怀疑老爷子有私情一样,是错怪了好人呢?

“这还是你头回演出那阵做的吧,一晃都二十多年了。真快!”水兰一回头,老爷子推着老太太站在她身后。老太太望着眼前的女儿,脸上流露出温柔的神色:“你头回演出那些事,就跟昨天似的,还真真儿的在我眼前呢。那会你唱贵妃醉酒,我和你爸在台底下就笑,说你长那么大没喝过酒,在台上里仄仄歪歪还演得挺象。”

海洋一迭声的答应,跟王总约定到时让谢言帮着把导师约出来吃顿饭,顺便也跟那孩子见见,大家先认识认识。小蔡不失时机地提起工程的事,王总此刻有求于人,当然一改此前的冷淡应道“好说”。“我这不还求着你们乔总办事呢嘛,施工的事好商量。”

总是受夹板气让水兰的脾气也慢慢显山露水,只不过这种显山露水只是在爸妈跟前,沈致公那儿她始终还是有点忌惮。本来到了这个年纪,正是女人飞快走下坡路而男人开始透出成熟气质和魅力光华的时候,再加上丈夫多多少少有点小权,自己却没了演出没了观众追捧几乎成了彻彻底底的边缘人物一个,行事上就得分外小心,否则,现在不知自重而又会算计的年轻女孩儿多得是,一个个上赶着投怀送抱,自己再天天在家河东狮吼,不是把丈夫楞往外头推吗?所以,有时候心里的委屈难受到了不发泄就憋不住的时候,水兰会甩个脸子给老妈看,比如老太太指摘她早饭炸的鸡蛋又没味儿又油腻,她就抓过老太太的碟子直接把鸡蛋倒进垃圾桶里。老太太舍不得糟践食物,把鸡蛋又捡回来,骂她狗脾气,当个局长太太就摆谱,她一句“我这局长太太还就摆谱了”给硬邦邦地顶回去,顶得老太太直倒噎气,以后再也不提这茬。

要不是老太太的意外事件,可能老两口会笃笃定定地在这个大院、这栋老宅里日复一日与街坊谈天打牌,一直到终老此生。很多情况下,只不过一个瞬间猝不及防地发生了突变,却会推翻此前的所有预设,彻底地改变一件事乃至一个人生以后的整个发展走向。

“呵!”范磊怒极反笑,冲着老太太道:“那您这话,合着是我们家有这偷东西的遗传?”他挣开水灵试图拉住他的手,昂然道:“既然到这一步了,今儿我就把话说清楚!我范磊没本事是真,可还不至于贱到拿别人家东西!我跟您说老太太,我住过来,没惦着您老乔家一分钱的便宜,我父母过世得早,我不管你们怎么看我,我是从来把你们当自己亲爹妈!我问心无愧!”他红着眼圈说不下去了,转身推门而出。

“您的意思,是怀疑我拿的?”老太太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并没有正面回答,然而接下来的话实际上给出了一个肯定的答案:“我可以让人家来吃我的,住我的,喝我的,可我不能让人家这么糊弄我!我告诉你们说,我还没死,还没糊涂!”

水兰帮水灵找到了一个工作,在她原来戏校一个同学开的洗衣店里收银。去不去工作,水灵心里犹豫了好久。要是老太太身体好好的,自己也没怀孕,这活自然不在话下。问题是家里现在缺不了人照应父母,自己身子又一天比一天更沉,再出去工作,就算能受得了这种强度,一个人也不会分身法啊。可再想到几个月之后家里又要添上的一张嘴,以及无论如何也逃不掉的计划生育巨额罚款,这一个月好几百块钱摆在面前,又有着极大的诱惑。虽然海洋承诺帮忙,可人都说救急不救穷,自己毕竟不能一辈子靠着哥哥。收银这活也不用怎么走动,想来不会太累,还算是有个事由,能走出去认识些外面的人,改变自己下岗之后就一直呆在家里当家庭妇女快要跟社会脱节的境况。思来想去,水灵决定去做着份工。她说服了范磊以后倒成上晚班,白天在家照顾父母,自己则白天上班,夜里负责照料父母的起居。

“哦——”楚先生立时会意地笑了:“没问题,大姐,这个忙我帮。”

这些话海洋不说也就罢了,一出口更激起了谢言的怨气,她立时将连日的冷战升级成了热战:“我不是生你的气,我是生我自个儿的气。你姐说得对,我是孩子的妈,就不该为了你妈高兴,就听她那些莫名其妙的意见!”

“听你哥说,你跟范磊打算再要一个?”谢言在一旁察言观色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开口问。水灵淡淡地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没,没做,为什么?”范磊惊讶地注视着妻子,追问道。水灵低下头避开他的目光,一大滴眼泪直接从眼里滴落,打在水泥地面上:“我实在是下不了手。我觉着我要是真做了,我就太对不起你了!范磊,我想好了,这孩子我们要了,罚款、户口我们一起想办法!”

老太太的几句话将众人方才还满满的喜悦赶个一干二净,水灵和范磊对视了一眼,心知妈八成又要借题发挥了。

“那好好的俩床呢?”老爷子坐到床上试了试,却并不领情,“那还都崭崭新的,这又换了一个,咱这是发财了还是捡金子了?不是我说你,老太太,你别那么多事儿,给孩子们添麻烦。”

老太太叹了口气,伤感道:“你妈这辈子怕是再也站不起来了。以后,你要是不嫌弃我老太太,妈恐怕这辈子出门都得坐你这车了。俗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时间短怎么都好说,时间长了,没有个不烦的。这个理我懂,别说是儿女,就是老伴儿又能怎么样?”她凄楚地笑笑,摇摇头:“哎,跟你们说,你们也不明白我的心思。”

范磊来老太太屋里推她出去吃午饭时,看到老太太不知从哪儿翻箱倒柜扒出了许多老照片,在床上七零八落地摊了一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