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几个主谋,众人对梁萧这番评语均有七八分认同;更觉与其让梁萧这外人做宫主,倒不如让花清渊来做。霎时间,叶钊、杨路对视一眼,忽地双双站起,走到花清渊身前拜倒,齐声道:“叶杨两家随清渊兄调遣。”秦伯符也拜道:“天机别府三百壮士,听君一言。”

明三秋见明归占不了上风,花无媸又将自己看死,浓眉一挑,哈哈笑道:“且慢动手!”明归依言跳开,秦伯符不好追击,冷笑一声,暂且止步。

花无媸心知花清渊为人平和,平日极少与人动手,但内力之强,小辈之中当无敌手。但见二人内力相若,心头顿然一沉,望着明归冷笑道:“明老哥,恭喜恭喜,你教的好侄儿!”明三秋正是明归的嫡亲侄儿,因父母早死,因此为明归收养,名为叔侄,实与父子无异。明归淡然笑道:“宫主过奖了,他再怎么厉害,也只是个小小主事罢了!”他语含讥讽,花无媸如何听不出来,冷笑一声,再不多说。

梁萧只瞧得心胆欲裂,一股怒气直冲顶门,不及转念,“砰”的一声打破窗棂,纵身跃入,对准那肥老头就是一脚。那老头儿正全神捻动金针,冷不防这一脚飞来,顿似一个皮球,着地滚出老远。

花慕容忍不住道:“那可无关输赢,而是……”忽见花无媸目光逼射过来,顿然语塞。花无媸目光一转,笑道:“你这孩子倒是很有胆气,好吧,咱们击掌为誓,不得反悔。”说着伸出纤纤玉手。梁萧心一横,和她击掌道:“反悔的是小狗。quot;隐隐听得花慕容嘀嘀咕咕,好像骂的是:”不知死活的小子。“不由瞪回去,心想:”你才不知死活呢!“想到这儿,忽地肚里咕哝。花无媸听到声音,笑道:”倒忘了你饿了一夜了。“叫过一名侍女,领梁萧下去用饭。

追了一阵,那二人突地停住。梁萧大喜,一把拽住文靖衣服,放声大哭,哭了两声,抬头一看,迷蒙中,只见拽住之人黑袍如漆,面若白纸,不是萧千绝是谁?如此乍喜乍惊,梁萧心力交瘁,蓦地大叫一声,两眼发黑,便要昏厥,忽觉背后一紧,有人将他向后拖出,眼前幻象尽消,唯有松石人像,无声矗立。

梁萧笑道:“有羊奶茶喝么?有小马驹骑么?”四王子一愣,哈哈笑道:“都有都有,还有烤羊羔吃!波斯马骑呢!”梁萧大喜,拍手直笑。四王子见他天真流露,也不觉哑然失笑,一转眼,扬声叫道:“都给我住手罢!”三名手下闻声后跃,四王子向花慕容笑嘻嘻地道:“你侄女都在我手里啦,还不乖乖服从我么?”

花慕容惊疑不定,放开梁萧,望了望他俩,气恼道:“什么咱们你们的,你们两个小不点儿弄什么鬼?”又死盯着梁萧道,“是你弄鬼吗?”她认定是梁萧耍了把戏。梁萧却把头一扭,撇嘴不答,与花晓霜对望一眼,二人心有默契,又笑了起来。花慕容莫名其妙,连连顿足。

六人狼狈万分,光着腚爬上岸来,甫一上岸,马上捏紧裤头,不敢松开。原来梁萧巧施“如意幻魔手”,竟在水中扯掉了众人的裤带。白衣少女听得梁萧在水里大笑,怒气更盛,一顿足下了堤岸,抢过一艘小船,六个随从手抓裤头,无法阻拦,眼睁睁看她向湖里划去。

梁萧一边飞奔,一边叫道:“我帮你个孙子,好汉做事好汉当,是老子砍了猪屁股,才不关你事。”秦伯符见他身处至险至危之境,兀自嘴硬,只气得吹胡子瞪眼,恨不得抓他过来,再打两个大耳刮子。

秦伯符见梁萧举止奇怪,不禁瞧他一眼,皱眉道:“小鬼,你做什么?”梁萧耳根发烧,羞愧不答。秦伯符也无暇理他,瞧那大和尚大咧咧坐定,方才道:“先师生前多次提到大师。”那和尚笑道:“多次提及么?哈哈,定没一句好话。嗯,你说先师,莫非玄天尊已然死了。”

那胖大公子猪屁股正得其乐,忽听身后众人哄然一笑,斜眼瞧去,并无异样,哼一声又掉过头去。谁料众人又是一阵哄笑。这回笑声小些,仿佛遇上极好笑的事情,偏又不敢放声。猪屁股怒火中烧,小眼里透出精光。众人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面肌抽动,正觉辛苦,忽见一个小乞儿扛着三尺来长的烧火棍儿钻出来,嘻嘻笑道:“猪屁股,肥又大,上面挂着条猪尾巴;猪尾巴,摇又摆,前面顶了个猪脑袋。”猪屁股也知自己的绰号,一时羞恼异常,小眼翻起,厉叱道:“小叫花子,骂你爷爷么?”他身边那少女原本泪眼婆娑,这时“扑哧”一声,破涕为笑。

挨这连环重击,黑脸道人还没缓过神来,手中一轻,随身长剑也被梁萧夺去,扎在他脚背上。黑脸道士失声惨叫,着地滚出两丈,方要挣起,忽觉颈项一凉,一口长剑架在脖上,耳听梁萧笑道:“还不投降?”黑脸道人心想自己堂堂高手,竟然时穷势迫,受辱于小儿之手,一时越想越怒,胸口一闷,一口鲜血向梁萧喷去。梁萧始料未及,溅得满身都是。这套衣服是前日里萧玉翎给他买布缝的,刚穿了两天,他宝贝得紧,一时气得想哭,骂道:“你这厮弄脏我的衣服,该打屁股。”侧转剑锋,当作戒尺,在黑脸道士臀上打了两记。

方澜笑道:“方某既为盟主,凡事自当争先。若连我也输给萧老怪,你们更加不是对手,那么今日怨仇暂且揭过,大伙儿练好本事,约期再战。萧老怪,你不答应?你若不答应,所谓蚁多咬死象,嘿嘿,说不得,咱们只好并肩齐上,跟你血战到底。”

“好!”云万程这一字吐出,如霹雳迸发,将场上叫喊生生镇住。“拿酒来!”他将手一挥。数十名壮汉精赤上身,抬来十缸美酒,重重放在地上,酒水四溅,醉人酒香弥漫开来。

韩铮笑道:“这位是罗松兄。”靳飞微微动容,拱手道:“原来是‘罗断石’!久仰久仰。”罗松答礼道:“哪里哪里!靳兄威名,方是如雷贯耳。”靳飞正色道:“靳飞好勇斗狠,赚的那几分江湖薄名,不足一哂!罗兄曾参与合州之役,奋不顾身,杀敌无算,才是当真的了不起。当日家师有事在身,不及赶往合州,至今说起罗兄,都是称羡不已呢!”合州一战,乃是罗松生平得意之举,只不过他初上战场便挨了一刀,其后躺了月余,待得下床时,大战早已完结,是以奋不顾身有之,杀敌无算却称不上,听了这番赞语,既喜且愧,讷讷道:“惭愧,罗某如此鲁钝,当不得云雕王金口一赞。”说话间,侧目一瞧,见梁文靖一家正要出门,顿时失声叫道:“不要走了!”

男子瞧了美妇一眼,神色有些尴尬,拱手道:“好汉客气了,区区贱号委实不足挂齿。”韩铮见他言辞闪烁,心中不悦:“这人行事畏缩,忒不爽快!”嘿笑两声,将一碗烈酒灌进喉咙。罗松瞧那男子,心生迷惑:“轮廓倒依稀相似,但我当年身份卑微,远远瞧过两次,也不分明。”

鼓声更急,血雨排空。

“我们是成吉思汗的子孙吗?”

蒙哥停住西域神驹“逐日”,遥望城下的厮杀,面肌微微抽动,阴沉沉一言不发。

白朴等人对望一眼,微微一笑,站了起来。那夜,他们失了文靖的踪迹,四处寻找未果,得知剑门关告急,遂入关中,协助守关,但守将张何被伯颜一箭射死,关中群龙无首,顿时大乱,蒙古大军趁机佯攻关西,再以大弩火炮掩护撞车,轰开关门。四人好容易约束部分败兵,逃出蒙军追赶,退入川中。他们想到失了文靖,剑门关也丢了,彷徨无计,只得随着败兵退向合州,此时见文靖无恙,虽然心中疑惑未解,但也甚是欢喜,梁天德更是打心底松了老大口气。

“这都怪钟会那厮。”玉翎道:“就这样完了么?”

“那岂不成了会‘缩地法’的神仙?”文靖来了兴致。

“你究竟想怎么着。”严刚嘴都气歪了:“先是说你不会骑马,也好,学吧,妈拉巴子,一个身怀武功的人学骑马居然学了半天,这倒罢了,又说是练马摔痛了膝盖,非要休息一个时辰,然后一路上不是拉屎就是拉尿,屎尿比牛马还多,我呸,两个时辰的路程被你走了一整天,现在离剑门关还有两百里远!”他望着远处的夕阳心想:“如果不是看在你老爹的面上,我非揍死你这个浑小子不可。”

“咦,你还嘴硬?”老者开始卷袖子,文靖急忙后退。

梁萧见舱中寒光一闪,那条伤腿便断成两截,血呈青黑,遍流下褥。那雷星惨叫一声,便昏了过去。舱中一时寂然,唯有那粗大嗓门阵阵喘息声,显然他亲手斩断爱子一腿,心头也大不轻松。

粗大嗓门给儿子止血裹伤已毕,掉橹返岸。刚一靠岸,便见那女子跳入舱内,耳听得噼啪数声,料得是打了那粗大嗓门的耳光。粗大嗓门挨了耳光,也不作声。那女子打了几下,谅是明白了丈夫的苦心,呜呜哭道:“早知道……就不出来了,都怪那只纯阳铁盒……”梁萧乍听得“纯阳铁盒”四字,心头一跳,竖起耳朵。

那女子话没说完,粗大嗓门截住她的话头,怒声道:“二娘,你胡说什么……”似乎一时气结,说不下去。那女子想是自己理亏,被丈夫如此喝斥,也没回嘴,只是抽泣。那粗大嗓门高叫道:“我和二娘继续追那贱人。你们护送少爷回堡,若有闪失,哼,小心你们的脑袋。”众人齐声应了。却听那女子恨声道:“不错,真要怪的是那姓柳的小贱人,不把她零割碎剐,难泄我心头之恨。”两人说定,摆棹北上,余人也骑马赶车,各自散去。

梁萧没听到纯阳铁盒的消息,甚觉悻悻,但转念又想,和尚与吴常青都将那铁盒说得一钱不值,谅也无甚奇处。思忖间,回过头来,只见明归捋须沉思,便问道:“老头儿,你知道这些人是做什么的?”明归冷笑道:“江湖宵小,管他作甚?”梁萧一听,便不再问。明归催舟上岸,筹来米粮,二人在岸边歇了一宿不提。

次日,船入姑苏,只见山与湖襟带相连,桥与水纵横有致,舟在水中,如行画里。梁萧瞧得入神,钻出遮篷,立在船头,忽听欢语嬉笑,抬头看去,只见两岸阁楼中满是浓妆艳抹的女郎。众女郎见他顾望,纷纷挥手招呼。梁萧看得奇怪,含笑应答,那些女子见他答应,嘻嘻嘻便是一阵哄笑,挥着红巾翠袖,娇声唤他上去。

梁萧不知对方来历,问明归道:“她们叫我干吗?”明归诡秘一笑,道:“叫你入温柔乡,品胭脂泪呢!”梁萧皱眉道:“明老儿,你有话好说,别跟我掉文绕圈子,明知我不懂的。”明归笑道:“此处乃是勾栏,这些女子都是风尘女子。”梁萧奇道:“什么叫风尘女子?”

明归笑道:“这事说不明白,须得亲身体会,才能明白。”梁萧听得心痒,说道:“是么?那我倒想见识一下。”明归打量他一眼,忖想自己一路上百般笼络这小子,便是要让他放松警觉,吐露玄机。而这酒色之上,世人最容易犯下糊涂,只消让这小子怀抱美人,喝得烂醉,无论问他什么,只怕他都会乖乖说出来。当下淡淡一笑,催舟抵岸。

行船间,远处石拱小桥边,行来一马一人。明归乃是识货的行家,一瞥之间,不由暗暗喝了声彩。只见那马通体雪白,骨骼神骏,真如相书所言:“擎首如鹰,垂尾如彗,臆生双凫,龙骨兰筋。”行得近了,明归方瞧出这马并非纯白,皮毛上溅了数点殷红,好似美人脸上没能抹匀的胭脂。

牵马的是名绿衫女子,头戴细柳斗笠,枝叶未凋,遮住容貌,一身水绿纱衣也用柳条束着,愈显得楚腰纤纤,只堪一握。不过那白马委实太骏,明归只顾瞧马,对那女子倒未如何在意。那绿衣女见两岸女子与梁萧笑闹,料想也觉有趣,马倚斜桥,驻足观看。

船只靠岸。明归又变了主意,心想自己年岁已高,与梁萧这等少年人并肩出没青楼,不免自惭形秽。再说有自己在旁,这小子胸怀戒心,必不肯放浪形骸,莫如躲在暗处,更易行事。转念间倾出半袋金珠,笑道:“梁萧啊,老夫有些犯困,你自个去吧,我在船上等你,千万放洒脱些。金银不够,再来找我。”

梁萧心中大为奇怪:“这老头儿竟放我独自上岸,不怕我我逃走么?但他给我金银,纵我玩乐,我若现在弃他而去,未免寡恩了些。”他与明归相处日久,明归一路上又着意拉拢。梁萧素重情义,既与明归结下逆旅之缘,要他一朝摒弃,倒也有些儿为难了。

他神思不属,登岸后低头闷走,忽听耳边銮铃响动,一匹高头大马与他擦肩而过。梁萧抬起眼角,只见到一片绿裙飘动,他浑不在意,走了十来步,瞧见一座高大木楼,楼上有许多女子站立,装扮招眼。这时早有伙计上前,将他迎了进去。

宋之一朝,酒楼妓寨多在一处,无分彼此。楼下是酒楼花厅,楼上则是妓楼勾栏。妓者又分官私,官妓地位稍高,私妓却落个自在。但不论官私,总是卖笑丢欢,繁华之中不免暗藏凄凉。

梁萧说明来意,伙计便引他上楼,鸨儿也笑迎出来。明归虽然阴狠,但长于天机宫,为人清雅,梁萧随着他,少不得穿戴齐整。那鸨儿老于世故,拿眼一相,便知梁萧年少多金,却又不谙情事,拿捏已定,便笑问道:“公子想见什么样的姑娘?”

梁萧见这老鸨乔张作致,先有几分不喜,闻言也无主张,便道:“都随婶婶主意。”那老鸨听他叫自己婶婶,微一错愕,忽地掩口放出一串笑声。梁萧被她一笑,不知为何,竟臊红了脸。

那老鸨自顾笑了一阵,见梁萧窘样,心头一动,忙道:“公子忒也有趣了,大家子生计艰难,一年倒难得笑这一回好的,真亏公子这张儿蜜嘴,哄得老身欢喜。”她长于逢迎,梁萧听得舒服,也当自己说得真是好话,便道:“婶婶客气了。”那老鸨嘴里打着哈哈,心里却将梁萧瞧低了九分,暗里冷笑,估算能在这少年身上碾出多少油水来。当下挥起手绢,叫了几个少嫩的女子出来,围着梁萧坐定,莺声燕语说笑起来。梁萧初时远瞧着这些女子,倒也人人光鲜,好如花团锦簇,就近一瞧,却都是浓妆艳抹,言笑谈吐无不透着虚假,叫人好生不惯。

鸨儿瞧他拘谨,便笑道:“公子面嫩,大伙儿别自顾说话,唱支曲儿如何?”梁萧正自烦躁,闻言忙道:“好啊,唱曲子,唱曲子。”众女听了一阵笑,纷纷捧来琴箫牙板,整肃容色,歌吹弹唱起来。只听一名粉衣女扣板唱道:“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栏意。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这首《蝶恋花》词乃是柳永所作,柳永虽为词坛大家,但一生落拓,流落烟花柳巷,素为正派文人所不齿,但其词却曲处能直,密处能疏,深浅得宜,境界悠远。那粉衣女虽然歌喉平平,也因唱的是大家名篇,显得婉约隽永,撩人思绪。梁萧听到“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两句,不觉暗伤身世,眼圈儿一红,几乎落下泪来。

那粉衣女唱罢,忽地凑近梁萧,媚笑道:“还请公子打赏。”梁萧恍然惊觉,想起明归的话,伸手便在腰间去摸钱袋,哪知这一摸之下,竟迟迟拔不出手。那鸨儿见状,张口笑道:“公子,也不见多,略略给几个子儿,姊妹们唱得口干舌燥,也好买几个果子,生津止渴。”

梁萧手插腰间,神气十分古怪。那鸨儿瞧得不耐,又笑道:“公子莫不是眼角高,嫌这些姊妹不中意?”梁萧忙道:“不是这个,我出去一阵,片刻便回。”那鸨儿已然生疑,脸一白,截住道:“公子听了曲,就这样走了啊?”梁萧头脸涨红,额上青筋凸起,急道:“不是,这个,这个……”伸手便要拨开那鸨儿,那妇人久惯风尘,也不是等闲之辈,一把拽住梁萧衣袖,兀自笑道:“就算少给些,一二两银子,也叫咱姊妹画饼充饥,望梅止渴啊!”

梁萧心乱已极,讪讪道:“婶婶,我去去就来,你莫要拽我。”鸨儿瞧出门道,只拽着不放,蓦地扯起嗓子尖叫起来:“哎哟,你这公子人生得齐整,行事怎就没法度……”话没说完,就听头顶上有个极清极脆的声音笑道:“鸨婶婶你错啦,他不是没法度,是没银子呢。”众人闻声瞧去,只见朱漆大梁上坐了一个头戴柳笠的绿衣女子,水绿衫子一直垂到膝上,两条匀长的小腿晃来荡去,悠闲写意,一对淡绿马靴与衣衫颜色相称,靴面绣一对金丝雀儿,靴底形如莲萼,不类中土式样。

梁萧猛地记起,入楼前似和这女子擦肩而过,当下咦了一声。

那女子并不着恼,继续笑道:“再说啦,你这钱袋里的银子也不多,二三百两银子,也只够咱姑娘望梅止渴,画饼充饥。”她将老鸨的话略加变化说了出来,口气学得十足,声音却清脆十倍,好似娇莺恰恰,画眉晓啼。

梁萧怒不可遏,将老鸨一把撇开,跺脚蹿向屋梁。忽听那女子嘻嘻一笑,眼前一抹绿影闪过。梁萧还没回过神来,额上已重重挨了一下,火辣辣疼痛无比,只得落回地上,一摸额头,竟多了一道粗粗的血痕,加之牵动泪腺,眼角酸热,眼泪也几乎淌下来。

那女子端坐梁上,手抚一根绿莹莹的柳枝,想是从柳笠上折下来的,口中轻笑道:“小色鬼,你一定从小没妈,有失教养,今天儿我就代你妈管教管教你,呵,我的儿,痛不痛?”梁萧被她无端挑衅,已然愤怒欲狂,这两句话更刺到了他心底的痛处,忍不住抓起两条长凳,奋力掷向屋梁。那女子两脚将长凳踢飞,笑道:“好啊,你倒来惹我,瞧我揍你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伸手在木梁上一按,飘然落下,梁萧觑她落势,扑上前去,欲要趁她身子凌空,无可凭借,杀她个措手不及。

那女子嘻的一笑,不待梁萧扑近,忽地抖出长长的柳条,卷住窗棂,玉腕一收,身轻若燕,横飘三尺,避过梁萧一扑,咯咯笑道:“揍你这小色鬼,脏了姑娘的手。”轻飘飘穿窗而出,向街心落去。

梁萧瞧她身手恁地高明,心中暗凛,但一时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恶气,当即随之纵出窗外。那女子身在半空,觉出梁萧追来,猛地打个呼哨,只听马蹄声响,一匹白马忽地从街角蹿出来,不偏不倚将她托住。绿衣女纵马奔出数丈,回头笑道:“小色鬼,你敢来追我么?”

梁萧晚了一步,落到地上,高叫道:“追就追!怕你么?”绿衣女笑道:“当心跑断了你的狗腿。”说着当街驰起马来,行人们大惊闪避,不想绿衣女骑术精绝,那白马又灵通无比,遇物则避,逢人则跃,在狭窄街巷里左右穿梭,竟未撞翻一人半物。

梁萧奔出二十来步,忽听白马在街那头唏律律一声叫,便无踪迹。追到拐角处,四顾无马,他心有不甘,揪过一个买乳糕的汉子盘问,方知往东去了。又往东追,赶了约摸两里路,忽见绿衣女意态悠闲,慢吞吞骑着马,正到一座桥头。梁萧飞步上前。还有三丈来远,绿衣女便瞧见他,笑嘻嘻地道:“小色鬼,还不死心么?”梁萧怒哼一声,足下一紧。绿衣女轻轻一笑,也不抵挡,只把缰绳提起,白马会意,倏地人立而起,四蹄一攒,流星般跃过五丈宽的河水,落在对岸,也不稍停,钻进一条巷子。

梁萧瞧得目定口呆,快步跟上,七弯八拐钻出巷道,却见一条长街横贯东西,两旁满是栈铺,锦罗金珠,着眼生辉,还有许多太湖鱼虾,活蹦乱跳,沿街叫卖。

梁萧四处张望,蓦地眼中一亮,只见那匹白马混在一群马中,正在街头处歇着,近旁却是一座望水而建、高大气派的酒楼。

梁萧赶到楼前,只听绿衣女嘻嘻笑道:“小色鬼,你腿脚倒快得很!”梁萧定睛一瞧,只见她坐在当河的窗前,一手托腮,一手把玩笠上柳叶。梁萧眼见楼中人多,被她一口一个色鬼地叫,不禁臊红耳根,啐道:“贼丫头,你干什么老是骂我小色鬼?”

绿衣女笑道:“你忒不要脸,当街嫖妓,不是小色鬼是什么?”她有意叫梁萧难堪,是以说得十分大声,楼中男子纷纷回首望来,嘴角含笑,眼中大有深意,看得梁萧好不羞怒。

忽听一个洪亮的嗓音哈哈笑道:“姑娘此言差矣,人不风流枉少年,这位小哥年纪轻轻,正当风流之时,当街嫖妓有何不可?虽说纵情任性,倒也活得潇洒自在。”梁萧心头感激,转眼瞧去,只见楼角处两张桌子坐了十来个壮汉,一个个紧身装束,满面须髯,身边搁着硬弓箭囊,一派杀气。说话者乃是居中一个高大的中年汉子,便是坐着,也高出众人一头,披着一袭蓝得发青的织锦斗篷,眼角处皱纹深刻,大有风霜之色。

那绿衣女瞧了汉子一眼,冷哼道:“关你屁事。”她声如银铃,即便张口骂人,也极好听。众汉子闻言,均有怒色,那蓝袍汉子却不着恼,笑道:“好,好,恕颜某人多嘴,不过别人寻花问柳,又与姑娘什么相干。”绿衣女冷笑道:“大路不平有人踩。哼,你们这些臭男人,仗着有几个臭钱,便不把女人当人。”那蓝袍汉子笑道:“不然,自古天尊地卑,男女有别,女子沦落到烟花之地,那也是天意如此,勉强不了的。”绿衣女冷笑道:“说得好听,这些话干什么不跟你妈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