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瑄真的已经喝醉了,五十年的纯酿,她怎么能不醉?少女从来都是不点脂粉,此刻脸上却覆上了一层动人的薄红——当真是大安三百年不曾见过的殊色,让每个看见她的人都不禁心旌动摇。

薛冰已经拍开了一坛,她身边坐着的红衣女孩便接过那一坛,为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倒上了一大碗,就连自称是出家人的那三位都没有放过。

君瑄见陆小凤并不说话,以为他还在担心金九龄的毒,思索了一下,她还是对陆小凤说道:“他不会被毒死的。”

“师兄。”

薛冰是女子,叶孤城总不好上前拉扯,只是见君瑄实在难受,他的目光便扫向了一旁静立的白云城的两位侍女。

江轻霞愣了一下,旋即也回礼道:“君道友。”

他要将君瑄拉入红鞋子里,用君瑄杀死公孙兰,而后用陆小凤坐实“公孙兰就是绣花大盗”这件事。这是一个疯狂的计划,然而金九龄本就是一个喜欢冒险的人。

可是已经没有时间让他想明白了。平南王府的屋顶很高,君瑄的轻功精妙,竟如同脚下有了实物,而她正一步一步的向他走来。那一剑也是向他平平一刺,既没有依仗俯冲而下的速度与狠戾,也没有出乎预料抢占先机。

花家自有自己的消息渠道,花满楼知道,那南王并非易与之辈。昨日他眼见自家孩子被南王府的人带走,心中不知有多焦急。

沉吟片刻,叶孤城终归还是说道:“既然如此,我们便在南王府住一阵子吧。”

崔嬷嬷偷偷回望了一眼,此刻,房中的灯火正被一盏盏的熄灭。她注视着已经暗下里了的屋子许久,终于叹了一口气,轻轻的点了点头道:“是这么个理儿,这世上的男子可再没有比咱们城主更好的了。”

——既然君瑄是他的血亲,那么即使是南王府这样的地方,他也少不得要前往一趟了。花家人的护短,从来都不是说说而已。

她吃饭认真,甚至仿佛带着一种虔诚。虽然吃的不多,用的也并不快,可是却让做菜的人觉得非常满足——自己的劳动成果被人全心以待,谁会不欢喜呢?

君瑄话音刚落,花老夫人眼中的泪水再也撑不住,一下便砸在君瑄的手上。她慌忙拿帕子掩了脸,声音中强自镇定却难掩凄然:“也好,也好。江湖上都说白云城主待你极好,你定然也是不曾吃过苦的。也好。”

和陆小凤在一起的时候,花满楼的话总是不多的,可是这一次他的沉默却更久了一些。

西门吹雪自然不为所动,陆小凤却忍不住抬手遮住了眼睛。他心里叹息,有君瑄这样的殊色在,三五年之后,恐怕江湖再也没有人会提及今日的“武林四美”了。可那是叶孤城的师妹,一想起叶孤城自然而然的唤着小姑娘“瑄儿”的模样,陆小凤当即就一个激灵,再不敢多看君瑄一眼。

“你可愿意和我一战?”西门吹雪知道君瑄此来目的并非如此,可是他却仍然忍不住一问。这世上配得上被称为是他的对手的人太少了,而他面前的这个,却恰好是其中之一。

叶孤城没有对陆小凤拔剑。他已经不必去试验陆小凤的灵犀一指,若说前生陆小凤还能取巧,可是对上如今的叶孤城,陆小凤半点生还的可能也无。

独孤一鹤也是被他们逼得没了法子,又想着他们武功尚可,与其让他们偷跑再出了什么意外,还不若呆在自己身边。就这样,在对四秀反复强调她们镇守峨眉的责任之重之后,独孤一鹤带着剩下的两个男徒弟一路直奔太原而来。

救下了霍天青,君瑄也算实现了自己的诺言,所以她并不停留,让两个白云城的护卫安置好他之后,君瑄便与叶孤城一道回转,往他们昨日住的那个别院去了。

师兄从小教育她剑客要爱惜自己的身体,也最看不得她受伤。她伤了手腕尚且都要被罚许久,这次……该如何是好?

他败了,但是他并没有死——叶孤城的剑只是挑破了他的衣襟,也划破了他的皮肤,但是却并没有刺入他的心脏。西门吹雪受的伤比君瑄学女红的时候受的还轻,所以他并没有倒下。

而这一次,叶孤城出剑是为了救一人于危难。他出剑的时候,心中已经不再只有剑,而是有了需要守护的东西。那种守护并没有拖慢他的剑,反而让他刺出的二十九剑前所未有的快。

可是他从未见过任何一个像君瑄一般的人。这个小姑娘穿着一身道袍,有着不俗的剑法和澄澈的心性,甚至还有这旁人无法匹敌的身份地位。她本应该是方外之人,又财名武功样样不缺,可是她却偏偏搀和着红尘之中的事。尽管她仿佛什么也没做,却已经破坏了整个棋局。

温香软玉在怀,陆小凤本应该是十分享受的。但是这个时候,就算是陆小凤也没有和人调|情的兴致了。

苏少英只觉得手上一凉,那只柔软的手便覆上了他的手背,生生的止住了他的攻势,让他再也近不得半步。那只手的腕部还缠着一圈白纱,它的主人自然是君瑄。

“五年前大老板救天青一命,天青为报恩入珠光宝气阁,而今若女冠真能如此,天青便为女冠效力又何妨?有恩报恩,江湖儿女当如是!”言罢,他对君瑄拱了拱手,将手中的白水一饮而尽,而后推门而去。

君瑄这时候才艰难的明白了霍天青的脑回路,原来在如今的江湖人眼中,原本要杀你的人不杀你了,就叫做“救你一命”么?努力适应了一下这个设定,君瑄才继续开口道:“我若不救你,迟则一月,快则半月,你必死无疑。”

殊不知,这一幕已经落在了一个年轻人眼中。

君瑄纵然身负紫霞功法,胸中也有全部的纯阳剑诀,可是身体到底是五岁孩童。叶孤城恐怕她根基不稳,遂从最基础的开始让她练起。

只是,叶孤城也知道慧极必伤的说法,天道若别有赋予,恐怕少不得索取一二。万一……他家小姑娘年近五岁却依旧不开口,叶孤城不得不对此上心。

他本就是不世的剑客,曾经,他本以为这世间能与他一战的仅西门吹雪一人。后来一入纯阳,他却见识到了另一种未曾见过的风景,剑道一途骤然开阔。纯阳剑招之纯粹凛冽,乃是他生平仅见。

叶孤城将手中的剑横放在膝上,垂头看着碗中浓油赤酱的兔肉片刻,低声问道:“为何?”

此剑虽然并非他成年之后就未曾离身的乌鞘长剑,也并非海外寒剑精英,却也是叶孤城并不陌生的。

君瑄却对她的惨叫以及质问充耳不闻。杀人不过头点地,公孙兰这样的人或许是怕死的,然而只是死远不够偿还她的罪恶。只有将她最看重的东西在她的面前毁去,她方才能够痛彻骨髓。

君瑄并非见不得杀人。莫说她已入江湖,就是在白云城中,她也杀过数位宵小之辈。她不是被养在深闺的小姐,而是江湖中人。一入江湖,本就要做好杀人或者被杀的觉悟。真正让君瑄愤怒的是公孙兰毒杀百姓的举动。

公孙兰眼中的人命太轻贱了,她收取手无寸铁之人的生命也未免太过肆意妄为。

见君瑄不为所动,公孙兰脸上的已近癫狂,她舍了手中的一剑,只执一剑便向君瑄刺来。那是集聚了公孙兰毕生功力的一剑,她出剑已经不再为自保,而是只为了将君瑄毙于剑下。她不想活,可是却想让君瑄死。

公孙兰是前所未有的快,她的轻功本就精妙,此刻更是如同离弦之箭一般。君瑄却是向后错开半步,手扬起,又落下。

陆小凤看着公孙兰和君瑄的最后一招,他真的相信叶孤城和君瑄师出同门了。因为君瑄的最后一招,分明就和叶孤城的那一招一模一样!唯一的不同便是,叶孤城只用了剑鞘,而君瑄手中的是锋利无匹的长剑。

公孙兰的剑戛然而止,最终无力的落在了地上,发出一声脆响。而随着君瑄还剑入鞘的声音,公孙兰也躺倒在了地上。她的眼睛还没有闭上,保持着死前决眦欲裂的姿态。她惊人的美貌已经不在,脸上的伤痕和少了一边的头发让她看起来异常狰狞。

陆小凤张了张嘴。虽然在君瑄提出要和公孙兰一战的时候,他就已经料定了公孙兰会战败。可是他相信君瑄并非冲动的性子,手中的剑也是收发自如,在绣花大盗一案还没有破,公孙兰还是其中重要的环节的情况下,君瑄理应会留她一命的。

然而事已至此,公孙兰已经变成了一具丑陋的尸体,红鞋子也在一夜之间只剩下江轻霞、欧阳情两人。

计划被骤然打乱,陆小凤说不出责备君瑄的话,便只能苦笑了。

叶孤城看见他脸上的神色,平静说道:“师妹喝醉了。”

因为喝醉了,所以出手不似往日风格。因为喝醉了,所以难得肆意妄为,不再顾全大局。只有喝醉了,他的瑄儿才真正像一个未及笄的少女,随着心意不必再谋而后动。

心里涌起一抹心疼,叶孤城走到了君瑄的身侧,将人横抱了起来。折腾了这么久,君瑄的确累了,再加上醉酒,很快她就靠着叶孤城的胸膛,眯着眼睛睡了过去。

夜已经深了,陆小凤望着一地的尸骸,一时有些踌躇,不知这戏该如何唱下去。这时却听叶孤城却对他道:“你自按照你的计划行事,一日之后,公孙兰会随你归案,你只需要捉拿金九龄便可。”

说着,无需叶孤城吩咐,一队身着云纹黑衣的暗卫便闪身而出,他们手脚利落的将地上的尸体摆在了一起,而后撒上秘药,不消片刻,那些美貌的女子便化作地上的一滩水痕。

而在陆小凤惊讶的目光之中,早已打扮成她们模样的四名暗卫也闪了出来。这四个易容了的白云城暗卫状若无意的围拢在欧阳情和江轻霞身边。那两人对视一眼,最终保持了沉默。

见到那四个人,陆小凤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明日与他归案的“公孙兰”,也定然不是真的公孙兰了。

叶孤城显然是有备而来,众人的动作也是有条不紊。陆小凤摸了摸自己的两撇小胡子,他怎么觉得,这次又被自己的朋友耍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