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两行小字,却让叶孤城的心中一沉。他此来中原,拜会花家是真的,却也并非是全部。重活一世,他占尽先机,自然也有了破局之法。

离了南王府为叶孤城准备的小院,叶嬷嬷对崔嬷嬷笑道:“我知道你心疼咱们小姐,可是也得长远打算不是?”叶嬷嬷是老管家的妻子,却也是看顾着叶孤城长大的。

同样目送着陆小凤离开,花满楼脸上的笑意倏忽便淡了下来。他一向君子端方,此刻脸上的凝重却竟然带出了几分生人莫近的气势。手中的折扇缓缓展开,又被他徐徐合拢,反复多次。

两人互相见礼,君瑄自觉年幼,乃是晚辈,遂手掐“子午诀”,执作揖礼。苦瓜大师亦双手合十,微微躬身。

君瑄眉梢稍稍抖了一下。她的行事准则之中,只有能说的话和不能说的话,绝没有欺人的道理。如今被花老夫人问及身世,她稍稍思量片刻,终于还是如实说道:“瑄长于南海飞仙岛,自幼身侧只得师兄一人,并无缘得见父母。”

花家的请柬,白云城自然也是收到了,叶孤城虽然还在闭关并未亲自前来,但是管家知晓自家小姐会去拜寿,故而迅速打点了贺仪派人送来。距离花老爷的寿辰还有一日,君瑄思量了一下,决定还是先行拜访一下花老爷。

陆小凤一直在旁边看着,君瑄这一笑,当即就让他愣在了原地——小姑娘正是抽条的时刻,如今几个月未见,虽然个子并没有长,可是眉目却当真长开了许多。她板着脸的时候尚且不觉,她一笑起来,却仿佛在眼角眉梢挂上了温软的□□。

君瑄身负长剑,却先被万梅山庄的景色吸引了。老管家见状微微一笑,轻声对君瑄介绍道:“庄主已经吩咐了,君姑娘的房间就在这片梅林西侧,和我家庄主隔了一片梅林。而那片梅林正是庄主练剑之处,姑娘也可一道,具是十分方便。”

这一刻,陆小凤宁愿站在他面前的是西门吹雪——若是西门吹雪对他刺上一剑,他还能发梦一下西门会念在他们多年的交情对他手下留情。

陆小凤看见独孤一鹤眼中的黯然也不由叹了一口气。但没有等他吐出这口气,独孤一鹤继续说道:“我独孤一鹤一生不负于人,上官家的东西,我还是会还的。”

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对于一个不满十五岁的小姑娘来说,能够做到如此都是很可怕的事情。思及此,霍天青不有浮现出了一抹庆幸,生平第一次,他对自己的选择感到了庆幸。毕竟和君煊这样的人共事,总被被她当做敌人来得好——霍天青有傲气,可是他更识时务。

可是,七岁的君瑄和十五岁的君瑄又岂能一样?更何况如今叶孤城的心境已经变了。

胸前余血,西门吹雪却依然一笑了——求仁得仁,他闻道而死,又为何不笑?

镇山河虽然有奇效,可是却耗费了君瑄大量的内力,纵然她天生紫霞功体,十年来又勤修不辍,可是她的脸色也已然苍白了下来。

君瑄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霍天青方才挡住上官飞燕的暗器的举动其实就已经说明了一切。所以,君瑄对这个意料之中的结果只是点了点头。

陆小凤也只能苦笑了,因为他看得出来,君瑄这一剑其实也并非是为了杀人。不然她也便无需刻意高声回答西门吹雪的话。而且君瑄的那一剑分明就是自己送到他指间的,她在发现他阻拦的动作的时候就已经收了力道。

话还未落,他已经持了一根筷子向花满楼刺来。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作为一个年轻的男子,这样滞留在一个小女孩房间已经很是不妥的时候,他才终于开口:“是白云城有驱使霍某之处?”

君瑄瞪大了眼睛,很是不理解霍天青的逻辑。她看了一眼霍天青的腰侧,那里空无一物,并未佩剑。放下手中的杯盏,君瑄摇头道:“我不杀你。”

从白云城到最近的陆上城镇需要坐三日的船。船上并不好练剑,于是君瑄就安静的呆在自己的船舱之中,只每日清早和傍晚的时候才稍稍出来走动。此行她带了一本《秋水》,一本《恒先》。虽然这些她从小就反复诵读,然而大道无常,每次静心诵读,君瑄又能得到许多新的感悟,日子过得也并不无聊。

于是,便有了那以簪做剑的一招,便有了毙于她剑下的第一人。

如今,这柄海外寒剑精英正安静的被搁在叶孤城的膝上,被一双娇小绵软的小手轻轻覆住。那双手非常白皙,上面的五个小肉坑坑生的很是讨喜。就是这样的一双小姑娘的小手,覆在当世最锋利的长剑之一之上的时候,却不显得丝毫突兀违和。

“她便是天眷者?”叶孤城目光灼灼的盯着自己怀中的孩子,一向平稳的呼吸也少见的多了几分急促。他的那一瞬间的眼神,让冲夷都觉得看不透。

看见叶孤城还剑入鞘,一旁的一个小童连忙对他招呼了一声。那小童看起来比他还要大些,却要恭恭敬敬的唤叶孤城一声师叔。的确,冲夷的辈分在纯阳也算是极大的了。

身量不足的小小少年声音中仿佛掺进了纯阳的落雪,埋头前行的管家一个激灵,下意识的从身侧的小童手上拿过一柄有些短小,却泛着玉石一样的光芒的剑,双手奉于叶孤城面前。

薛冰挑了挑眉,不明所以的看着陆小凤。却不曾想,一旁的君瑄很不赞同的接口道:“蛇肉性味甘平,食之除手足风病也便罢了,猫肉恐怕不是太干净。”

她很是平静的说着,一本正经,丝毫没有玩笑和调侃的意味。

薛冰却是一下就听明白了,登时就揪住了陆小凤的耳朵,冷声说道:“好啊,我一路这般不辞辛苦的追着你而来,你却要那么恶心糟|践我!”

陆小凤“哎呦,哎呦”的叫出了声,可怜兮兮的望着薛冰,还不忘十分怨念的瞥了一眼君瑄。

“哼!”薛冰狠狠拽着他的耳朵,松手了也不见她消气。

君瑄本着非礼勿视的原则,将目光瞥向了别处,而后才缓缓对陆小凤说道:“绣花大盗一案牵连朝堂,蛇王是你的朋友,却到底是个江湖人。有些事情,你最好不要牵扯了他才好。”

闻言,陆小凤半真半假的挣扎动作停了。他在桌边坐正,很是仔细的打量起了君瑄。眼前的少女还很年幼,却和初见的时候有些不同了。

她的身份从来都是摊开在众人面前,可是她的背后却仿佛有着很深很深的秘密。陆小凤心中浮现起一些异样,他总觉得,无论是大金鹏王的案子还是如今绣花大盗的事情,这个小姑娘出现的时机都太过巧合了。

——巧合到她仿佛已经提前洞察了一切。

君瑄也注意到了陆小凤的神色。她收回了拿着一盏清水的手,端端正正的坐好,将两手放在膝盖上。她的膝上还横着剑,整个人的神态也是一贯的认真。她毫不闪躲陆小凤探究的目光,而是平静回视,而后说道:“我也是把你当做朋友的。”

既然是朋友,她便不会欺骗,更不会伤害。纵然无法对他说出全部实情,可是却会最大限度的坦诚。

世上是否还会有这样清澈坚定的眼神?陆小凤望着君瑄,也笑了。

“好啦好啦,大家都是朋友,瑄瑄你尝尝这个!”一会儿的功夫,薛冰已经喝了一坛子的酒。她的脸上带着大朵的绯红,白皙的指尖捏着一块小巧的糕点就往君瑄嘴里塞去。她方才就发现了,这个小姑娘吃东西的时候腮帮一鼓一鼓的,当真是非常可爱。

君瑄冷不丁被人揉进怀里,还塞了一嘴甜甜的糕点,竟然有些无措了。她只能轻轻的推着已经醉了的薛冰,同时还得不住仰头,防止自己头顶的高冠戳到她。

眼见着薛冰已经醉的厉害,君瑄想了想,便对陆小凤说道:“我先带冰冰回去,这次白云城来了不少侍女,不会让她没人照顾的。”

陆小凤才来五羊城就被君瑄拦住,此刻还未来得及找住宿的地方。听见君瑄这样说,他连忙点头道:“我送你们回去。”

君瑄摇摇头,对陆小凤说道:“我住在南王府。”也就是陆小凤今夜要夜探的地方。

陆小凤迅速反应过来,还没有说些什么,一个一身黑衣的男子就从一旁闪了出来,背起醉倒的薛冰便走。

那人衣上的银色白云纹很是显眼,陆小凤瞬间知道那必定是白云城的暗卫。君瑄起身也要走,却听见陆小凤在后面的喊声:“喂,你别让那些人碰冰冰啊!”

君瑄头也没回,心里却深深的对陆小凤的人品再一次产生了怀疑。他自己红颜满天下,冰冰只是出于无奈被人背一下,这都要管,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薛冰被君瑄带走,安置在了另一所院子之中。叶孤城已经和花满楼一起吃过了饭,此刻正在各自的院子休息。看见薛冰,叶孤城只是淡淡点了点头,转而让白云城的侍女们将人安置在另一座跟他们毗邻的院子里。

出于一点心里的别扭,叶孤城这一次很是幼稚的没有告诉他师妹花满楼来了。

“女孩子不能喝太多酒。”待到屋里的人都各自退下,叶孤城难得的对君瑄说教道。显然,他已经将薛冰当做是反面例子了。

君瑄正在擦着她的剑,今夜,就是检验她到底进步与否的日子。听见师兄这样说,她有些困惑的眨了眨眼睛,见叶孤城依旧一脸严肃,她只得说道:“知道了,师兄。”

“以后师兄不在,你不可以喝酒。”叶孤城知道,前世这个薛冰就是喝醉之后被金九龄掳走,最后生死不知的。如今自家瑄儿有心救她,叶孤城自然不在意一个女子的生死,却也不能让他的师妹被人带坏了。

君瑄点了点头,虽然不理解为什么叶孤城忽然说这些,但是师兄怎么说她便怎么做,左右她是要听师兄的话的。

叶孤城伸手摸摸小姑娘的脑袋,第一次觉得他们纯阳的高冠有些碍事。

入夜,南王府却无人入眠。

君瑄给的地图十分详尽,就连南王府的侍卫换班的时间都一一标出。可是陆小凤从不小觑王府的护卫,保险起见,他偷了一套侍卫的服饰换上。

陆小凤轻巧得如同一只燕子一样一掠而过,却发现无论自己怎样计算精妙,身法灵活,都无法在一队一队交错巡回的侍卫面前探入王府的宝库之中。

无奈之下,他只能退。他跃上了一排宝库旁边的平房,正打算悄悄隐没于月色。

就在他身子凌空的时候,一股寒意忽然窜上了他的脊背。这夜月色如水,陆小凤却看见一个身着道袍,长发铺陈的女子正站在屋脊之上。

他的心忽然放松了下来。即使就着浅薄的月色,他也还是能够看出来,站在房顶上的人,分明就是君瑄。

可是下一刻,他的心又很沉很沉的坠落下去。因为,他已经看见君瑄拔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