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家的请柬,白云城自然也是收到了,叶孤城虽然还在闭关并未亲自前来,但是管家知晓自家小姐会去拜寿,故而迅速打点了贺仪派人送来。距离花老爷的寿辰还有一日,君瑄思量了一下,决定还是先行拜访一下花老爷。

西门吹雪看似冰冷无情,可实际上对待他的朋友的时候,他总是多了几份深藏的体贴。从前他的朋友只有陆小凤,如今又多了一个君瑄。

君瑄身负长剑,却先被万梅山庄的景色吸引了。老管家见状微微一笑,轻声对君瑄介绍道:“庄主已经吩咐了,君姑娘的房间就在这片梅林西侧,和我家庄主隔了一片梅林。而那片梅林正是庄主练剑之处,姑娘也可一道,具是十分方便。”

陆小凤就这样醉了几日,直到又有人来寻他。

陆小凤看见独孤一鹤眼中的黯然也不由叹了一口气。但没有等他吐出这口气,独孤一鹤继续说道:“我独孤一鹤一生不负于人,上官家的东西,我还是会还的。”

——他从上官飞燕透露出来的点滴字眼中窥探出她更大的野心,进而由君瑄所说的性命之忧揣测出上官飞燕背后另有他人。如今,仅凭着君瑄说的青衣楼这三个字,他已经可以将整件事情的前后勾连起来了。

可是,七岁的君瑄和十五岁的君瑄又岂能一样?更何况如今叶孤城的心境已经变了。

叶孤城的剑却仿佛被一根无形的丝线系住,线的另一端,系着一个小姑娘。她还那样年幼,天真而情窦未开。她对他全然依赖,可是叶孤城明白,这个小姑娘还并不懂什么是爱。在她混沌未开的时刻,他却已经因为对她的回护守望而突破了。

镇山河虽然有奇效,可是却耗费了君瑄大量的内力,纵然她天生紫霞功体,十年来又勤修不辍,可是她的脸色也已然苍白了下来。

但是西门吹雪却没有走,他的目光长久的凝视着君瑄手腕上的那条白纱,仿若随时都能穿透它一般。君瑄顺着他的目光抬起了自己的手腕,刚想要说些什么,却被身后的一道男声打断了。

陆小凤也只能苦笑了,因为他看得出来,君瑄这一剑其实也并非是为了杀人。不然她也便无需刻意高声回答西门吹雪的话。而且君瑄的那一剑分明就是自己送到他指间的,她在发现他阻拦的动作的时候就已经收了力道。

这是属于花满楼和陆小凤的默契。果然,下一刻,陆小凤突兀的说了一句:“严总管是哪里人?”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作为一个年轻的男子,这样滞留在一个小女孩房间已经很是不妥的时候,他才终于开口:“是白云城有驱使霍某之处?”

所以霍天青只能耐下性子,小心以对。

从白云城到最近的陆上城镇需要坐三日的船。船上并不好练剑,于是君瑄就安静的呆在自己的船舱之中,只每日清早和傍晚的时候才稍稍出来走动。此行她带了一本《秋水》,一本《恒先》。虽然这些她从小就反复诵读,然而大道无常,每次静心诵读,君瑄又能得到许多新的感悟,日子过得也并不无聊。

所以年幼的时候,唯有在叶孤城的身边,唯有被他周身的剑意环绕着,她方才能够安然。而之后的五年,她在叶孤城的膝上长大,叶孤城的剑意浸透她的四肢百骸。而她的剑意,又岂能不影响叶孤城分毫?

如今,这柄海外寒剑精英正安静的被搁在叶孤城的膝上,被一双娇小绵软的小手轻轻覆住。那双手非常白皙,上面的五个小肉坑坑生的很是讨喜。就是这样的一双小姑娘的小手,覆在当世最锋利的长剑之一之上的时候,却不显得丝毫突兀违和。

冲夷也不是多言之人,他直接探出手,将包裹着小女孩儿的道袍掀开一角,又用两指小心的夹出了婴儿幼细的手腕。

看见叶孤城还剑入鞘,一旁的一个小童连忙对他招呼了一声。那小童看起来比他还要大些,却要恭恭敬敬的唤叶孤城一声师叔。的确,冲夷的辈分在纯阳也算是极大的了。

他十分肯定此世并非梦境,因为梦中并不会有这样真实的落雪的寒意。可是此间种种,的确和前世不同。前世他幼年丧父,母亲是南海谢家贵女。虽然父母对于叶孤城来说,只是微弱的影子。可是叶孤城却也是清楚的,他的母亲是被仔细教养出来的大家闺秀,琴棋书画是会的,但是却决计不会和一个江湖门派有所牵扯。

陆小凤无奈的摸了摸自己的两撇小胡子,他这位伯父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角色,此番留下自己,一定是有用得上自己的地方了。

“爹……”花满楼有些焦急,心中的猜测却已经印证了几分。

花如令扫过自己神态各异的儿子们,稍稍拍了拍花满楼的肩膀道:“七童莫急,一会儿你娘将人带来,爹再细细说与你们听。”

不多时候,只听一阵环佩脆响,花家的少夫人们便簇拥着老夫人以及君瑄一道而来。

一进入书房,君瑄便被里面坐着的一群人惊了一下。她以为是花老爷正在与人议事,自己恐怕不好打搅,脚步便迟疑了几分。

花老爷却穿过一群或坐或立的花公子,生生为君瑄清出一条道路来。

“来来来,小……咳,君姑娘过来坐。”花老爷想要拉住君瑄的手,却发现小姑娘的手被自家夫人攥住,只得退而求其次,将人往椅子引去。

君瑄上午的时候是拜见过花老爷的,此刻她却不免要怀疑眼前这位和自己上午见到的是否是同一人了。

君瑄被花老爷一把按在椅子上,花老夫人也挨着她坐了。花老爷看着自己夫人紧紧攥住小姑娘的手,叹息了一声,眼中也是一抹黯然。

他细细端详着君瑄的脸,转而打开了书房的暗格,从暗格之中小心的取出了一个卷轴。

那是一幅画,看起来已经有些年代了,虽然被仔细保管,可是纸张已经微微泛黄了。花如令小心翼翼的将那幅画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桌上展开,而后便退开一步,示意众人去看。

花满楼目盲,可是他身边却是陆小凤。陆小凤凑过头去瞧了一眼,不由惊叫道:“这画的是小道姑?”

众人的目光在君瑄和画上来回穿梭。那画上的确是个女子,年岁看起来要比君瑄大一些,二十四五的样子,穿着一身鹅黄色的绣裙,正在扑蝶。

她的年龄与打扮和君瑄没有一处相似,可是即使在画中,明眼人也能看出来,那两人分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

听见陆小凤的话,花老爷的手不自觉的握紧了,他的声音里带着追忆,可是却难掩痛苦:“画上的是我的小姑姑花倾阁。虽然说是我的小姑姑,可是却小了我整整十岁。我祖父祖母留下小姑姑之后不久就去了,倾阁从小是和我一起长大的。”

陆小凤微微佩服了一下花家的太太老爷的老当益壮,花家大公子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道:“我记得这位小姑奶奶,我三岁的时候她还陪我玩过的。”

闻言,花老爷没有说什么,花老夫人却一下掉下泪来。她伸手抚过那张画像,声音里全是悔恨:“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当时若没有松手……”

老妻痛哭,花老爷也有些压抑不住,可是他却还是继续解释了下去:“倾阁相貌长得好,心地也善良和软,是再好不过的女子。”

和君瑄一模一样的女子自然相貌不差,花家教养出来的也定然是温柔娴静的淑女。可是二十多岁还做少女打扮,陆小凤心下一沉,直觉这背后的故事一定很是可怜。

“只是倾阁天生有些心智不全,一直纯真如孩童,我虽然只虚长她十岁,又隔着辈分,却一直将她做女儿养的。夫人嫁进来之后,对倾阁也非常喜爱照顾,只是那年她带着倾阁和孩子们去看花灯,就是一松手的功夫,倾阁就不见了。那时候我们花家还不是如今的模样,虽然尽力去寻,却始终没了消息。”

说至此,花如令也有些哽咽声嘶了。

众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眼前这个小姑娘,和花家走失的那位小姐恐怕是血脉至亲了。无需其他证明,她们的那张别无二致的脸就是最好的证据。

君瑄心中已经有所准备,便不曾如众人一般震惊。她看着花如令手中的画像,偏头回忆了一下,而后才道:“我见过我娘的画像,虽然和眼前这张装扮不同,但是样貌却是一样的。没想到原来娘亲姓花。”

小姑娘说的坦坦荡荡,也没有人怀疑她作伪。毕竟,哪怕抛开君瑄从不欺人的个性不谈,她也不是无依无靠的孤女,背后是一座偌大的白云城的人,实在很是没有必要为了攀附花家乱认娘亲。

花家除却大公子之外,没有人见过他们爹口中的“小姑”,可是能够在各自领域暂成为个中翘楚,花家的公子自然不是傻子。他们很快就想到了这一点,也相信这个小姑娘说的便是实话了。

花家盼女成痴,未尝就没有寄情的意思。花老夫人一个接一个的生,何尝不是觉得自己亏欠了花家一个女儿——更何况,那个心智不全却内心澄澈的孩子,本来也是她放在心头宝贝的。

一时众人都是心头五味,半晌竟是没有人说话。

倒是陆小凤率先打破了这个平静,他忽然用力的拍了一下花满楼的肩膀,有些夸张的笑道:“怪不得花满楼你觉得小道姑亲近,原来那不是你们的妹妹,而是你们的……”

刻意的顿了顿,陆小凤的目光戏谑的扫了扫四周神态各异的花家公子,这才一字一句的说道:“小、姑、姑、啊”

别管是亲姑还是表姑,君瑄怎么算也没有和花满楼出了三代,认真论起来,花满楼的这声“姑姑”是跑不了的。

此言一出,花满楼一贯温润的脸上也难免划过一丝尴尬,倒是一直在流泪的花老夫人最先反应了过来,冲着自己的儿子儿媳说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点去拜见你们小姑姑!”

花家儿子儿媳最是孝顺,此刻花老夫人一发话,他们无论面色如何扭曲,却还是在君瑄面前乖乖站好,一齐一揖到底,齐声说道:“侄儿拜见小姑姑。”

花家的少夫人们也是齐齐福身,道:“侄媳拜见小姑姑。”

君瑄再是淡定,此刻也不由退了几步。缓了好几口气之后才难得的有些结巴的说道:“我……我……我要给见面礼么?”

众人一愣,转而忍不住都笑出了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