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雪慢慢地笑了起来,那个笑容淡泊如水,却有着说不出的温情:“恩。”

而眼前的人虽然是步行上山的,却不像是来拜师的,身上也没有任何门派的标志,连脸也不露出来,看起来可疑极了,更可疑的是他在门口站了足足两个时辰,既没有进去的意思也没有离开。

萧逸的笑容一ĠĠ消失殆尽,他沉默地望了不可问的高天好一会儿,突然转过头来,踌躇:“你还想报恩吗?”

皇帝连滚带爬地来到寿阳的身边,小心翼翼地接过了寿阳,将脸贴到了她的脸上,泪水长流:“朕的女儿,朕的女儿……”说着,他抱着寿阳就往外走,边走边大喊:“太医,太医。”

萧逸碰了碰水之屏障,心下一沉,是永恒之境的水,也不知道国师用了什么法子,水的流动变得密集了,不管劈出多少剑,屏障都是瞬间复原。他被困住了。

寿阳恩了声:“她为什么不爱你呢?”你那么好,她为什么不爱你呢?让你这般难过。

一直沉寂的清光Ö出可怖的怒吼,真正血腥,野蛮的威慑力唤醒了国师久违的恐惧,灭顶的恐惧,不是对于失败的恐惧,而是生存与否的恐惧。方才的龙啸跟它的怒吼比起来就像是小孩虚张声势的大叫。

萧逸微微一笑,没有说话。正在此时,阁楼的窗户突然被推开了,寿阳探出头来。老槐树慌张地收起满树的花朵,却还是被寿阳看到了,她愣了一下,喃喃:“看花眼了吧。”

萧逸淡淡地说:“我还想问你,你不在地府当值,来人间干什么?”

寿阳的声音也冷了下来,寸步不让:“母后,他是儿臣带来的人,即使无礼,也应该儿臣处置,母后无权置喙。”

寿阳摊摊手:“我可是很无辜的,要不是被逼急了,我也不愿意参合这些事。”

寿阳走近了说:“你也喜欢这幅画?它是前朝画圣张先最喜欢的一部作品,从不离身。据说他入深山,偶遇仙人,自此念念不忘,特意画下仙人的形貌纪念那次仙缘。”

另一个声音说:不,不是的,那是因为她爱你。是的,她爱你,所以知你所想,看你所看,听你所听。

良奴知道她的心思,将德高望重的慧远大师请入了宫中。果然,寿阳的精神一振,开始认真地听大师讲道,整日同大师清谈。然而有一天,寿阳再一次地沉寂了下去,这一次比上一次的情绪更为低落,几乎是心如死灰的样子了。良奴胆战心惊,小心翼翼地问:“殿下为何不请慧远大师过来了?”

终于到了一个金碧辉煌的大门外,真的是金碧辉煌,两扇宫门上,镶嵌着不计其数的翡翠宝石玛瑙,耀的暮雪的眼睛都花了。上面绘制的应该是金乌鸟,黄金太阳中,神鸟的优雅的双翼展开,似乎随时要从日宫飞下,翱翔天宇。

暮雪面色严肃:“没错。木偶戏,你一定要看的木偶戏!”

暮雪自顾自地喝着茶,她喝的时候还是一脸严肃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在虔诚地喝酒。

萧逸眉宇间有不赞同的神色,却没有多说什么:“我本来还怕你用魅惑术迷惑她,让她嫁给你,既然不是,我也就放心了。”

即使已经娶到芸娘,青阮说起那时候的事还有些郁闷:“不,她跟我划清界限了。”

紫狐狸甩甩头,摆脱了她的钳制,翻了个身,亮着肚皮呼呼大睡,长长的尾巴绸缎般顺滑。

晴雨哪里肯闻,脸被迫贴着他的胸口,两只手死命地推他,吓得花容失色,正推着,苏阮正却主动放开了她。晴雨一怔,抬头看着苏阮正。

萧逸只是微笑。当年,青阮与同族芸娘相恋,结为夫妇,同为天狐效命,是天狐的左右手。

“哦,那师父岂不是一个人住在山上?不孤独吗?”

萧逸没有被质疑的不悦,淡淡地微笑:“你很介意么?我是谁不重要吧。给!绯灵草已经拿到了。”说着,将绯色的花朵递给了她,九片花瓣一片不少。

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话,暮雪认真地说:“你的眼睛是我见过最漂亮的。”

暮雪的眉毛抽了一下,似乎那里连接着心脏,她忍不住问:“为什么没有离开?”

结界微弱地跳动了一下,彻底破灭。修道者的甘美气息一传出,妖怪们的眼睛又红了几分。

初见暮雪时,她的样子倒是跟他初遇师父时如出一辙,再联想暮雪现在的样子,就像是他的师父省略了中间数百年的转变,直接变成了她后来的样子。

这种情况,是不是可以认为,他的师父失去了阅历经验的载体,也就是记忆,见到他以后找回了过去的模糊记忆,才会Ö生如此巨大的改变呢?但是他的师父是怎么活过来的呢?不管怎么说,等羽寒告诉他暮雪的身世,这些问题也就有了答案。

在这个夜深人静的夜晚,入门的那天,他说会永远陪着师父的时候,他的师父对他说的话蓦然明晰,她指着悬崖边的星星说:“你看,连那些看似永恒的星星也会陨落,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是永恒的呢?所以,永远不要轻易说永远,也不要轻易许下诺言。”

“师父不相信我吗?我说永远会陪着您,就一定会做到。”

他的师父摇了摇头:“很多事情都是我们无法决定的。”

原来,那个时候,师父便已经洞察了后来的命运,可是她冷漠地顺从地接受了命运施加给她的死亡,甚至未做任何抵抗,即使那死亡是由他带给她的。

陨落的星星……

萧逸躺着看了一会儿星星,扯出脖子上的红线,垂下眼去看脖子上的黑色石头。其实在讲述他跟寿阳的往事的时候,他隐瞒了一段。寿阳她,其实是向他道过别的……

那是他从永恒之境出来以后的事情了,他远离这片大陆,到了非常遥远的一片沙漠上,如愿以偿地看到了从来没有见过的星空。

大漠广阔,视野毫无阻碍,长风掠过沙漠,卷起沙尘。星野低垂,浩瀚而壮丽。

他也曾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躺在沙子上看星星,默默算着漫天的星子对应的喜怒哀乐,想象着诸多的星子又分别对应谁的命运呢。

只是不管是谁,都不是他熟悉的人,那片陌生的星空上没有一颗是与他认识的人有牵扯的。他熟悉的那块陆地被他远远抛在身后,相隔千万里,埋葬了他的太多往事。

萧逸的心里莫名一动,重又抬头望去。一颗流星从西南方向射来,划过他的头顶时,本已黯淡的光芒突然亮了一下,在远处降落,溅起一阵风沙。那颗流星不属于头顶的这片星空,似乎跨过了遥远的距离,才来到这里。

那颗星星对应谁的命运?这个念头在萧逸的头脑中一闪即逝。而在看木偶戏的时候,萧逸才知道,它从那么遥远的地方赶来,是为了向他道别。就在他看到流星的那一刻,寿阳死了。

萧逸背着星辰坠落之地离开,然而身后的那颗星石意外地让他很在意,好几次他都忍不住转头去看那颗石头,最后,他索性御剑抵达星坑,捡起一颗星石挂到了脖子上,那种揪心的感觉总算消失了。

或许跟我有缘吧,就这样,萧逸带着石头踏上了新的旅程。

其实凡人悲哀,仙人又何尝不痛苦?凡人一世便可以解脱的苦难,仙人却要一直承受下去,像现在,寿阳,那个勇敢的姑娘赢啦,他永远也不可能忘记她了。

“宗主!”宫殿下有人喊他。

萧逸坐起身,向下看去。只见一个穿着东白弟子服的年轻人低头行礼:“我是掌教的二弟子慕宁。怠慢贵客,还请恕罪。我这就为宗主安排住处,还请宗主随我来。”

萧逸苦笑:“多谢,不过还是不用了吧,羽寒他知道肯定要责罚你。”

慕宁诚惶诚恐地说:“宗主无需多虑,这也是师尊的意思,他让我把您带到他的房里安歇,说是等他回来有要事相商。”

萧逸略一思索,缓慢地眨了眨眼睛,他知道羽寒要跟他说什么了,于是不再推辞,跳下殿顶:“如此,有劳你了。”

往山上走的阶梯形同白玉,在黑夜中散Ö着朦胧的光芒,华丽而大气。

慕宁边走边说:“我们掌教去天上赴一个宴会,很快就回来了。”

萧逸恩了一声,装作不经意地问:“暮雪她是什么时候来的东白山?”

慕宁的神情有一瞬间的慌乱,他说:“她、她是十年前由师尊领进门的。”

萧逸注意到他用的是领字,而不是抱字,难道暮雪的年龄比看起来要小吗?

“哦,你跟她不熟吗?”

慕宁这才松了一口气:“因为暮雪是由大师兄教导的,不跟我们一起修炼,所以她的情况我不是太清楚。”

“哦,”萧逸意味深长地说,“论辈分她是你的师妹吧,你为什么只喊她的名字,而不喊师妹呢?”

慕宁的汗一下子出来了:“因为大家都这么称呼她,所以……”

萧逸的眼睛闪过一丝忧伤。这么说,连暮雪应该称之为二师兄的人都很少跟她说话吗?如果暮雪真的是他的师父,那么,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她都是一样的孤独呢,虽然她从来不在乎。

剑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