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了电话,关凯扫了窗外一眼,把手在眼前拂了一下:“咳,还他妈‘睡吧’,快到中午了吧?”

广胜彻底懵了,她这是说了些什么?!我什么时候打他的哥哥,骂她妈了?广胜把话筒拿到了眼前,他的眼睛在冒火,他紧盯着话筒,似乎要从话筒里看出什么端倪来……孙明骂着骂着就开始哭泣:“死不要脸的你呀……你凭什么这样对我?我哪点对不住你了?我今天回去了,想跟你和好……谁知道我妈来找我,我妈伤心透了,因为我这个不争气的闺女……陈广胜,你想想,你还是个人吗你?从今往后,咱们一刀两断……我再也不相信你了,我再也不会那么傻了……”

孙明被那人搀着进了轿车,广胜似乎站不住了,不停地推朱胜利:别他妈磨蹭了,快去打个车,跟着她!朱胜利把盛菜的袋子往地下一丢,像一条狗一样地窜上了路中间。广胜抬脚将袋子踢出去老远,鞋子灌满了菜汤,一踩咕唧咕唧作响。

广胜和面包车司机一起把受伤的人抬进了急诊室,大夫简单检查了一下伤者的情况,很严肃地对广胜说,肝破裂,需要手术,你是他的家人?广胜实话实说:不是,是我开车撞了他。大夫说,那你赶紧去办理有关手续,没有钱我们是不可能给他做手术的。广胜火了,先救人!钱我一分不会少了你们的!大夫不吭声,吩咐一个护士说,你带他去办理办理手续,我先去看看另一个病人。广胜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哪里也不准去!先救这个人!说着把自己的驾驶证掏出来,啪地拍在桌子上,这可以证明我的身份!我跑不了!大夫涨得满脸通红,用力扭着广胜的手腕,两个人正在纠缠,朱胜利气喘吁吁地来了:都放手!我是家属。指着广胜的鼻子说,还不快去准备钱?!广胜用力拍了朱胜利的肩膀一下,转身走了。

一时间,什么声音都没有了。秀莲呵斥李老师的声音没有了,窗外树叶的沙沙声没有了,风吹门帘的声音没有了,连街道上汽车驶过的声音也没有了,好象只有广胜沉重的喘息声,还在这个寂静的房间里飘着。广胜把眼睛慢慢移到窗外,那里有一片明媚的天空,天空上漂浮着很多棉絮一样的云彩,阳光直射在窗台上,把那里照得无比灿烂。

酒喝了一个多小时以后,老歪就开始不说话了,血红的眼睛不时睃王彩蛾一下。王彩蛾发觉以后,靠得广胜更紧了。广胜看出老歪的想法来了,一时又不好说什么,不住地劝老歪喝酒。老歪的嗓子好象被人扎成了鱼鹰,一口酒也不进了,舌头伸出来老长,似乎要从嘴巴里掉出来,舌尖上忽忽悠悠地晃荡着一缕浑浊的涎水,拖在桌面上转瞬积成了一汪黄汤。朱胜利看着老歪很吃惊,用胳膊肘一捅老歪的软肋,歪哥,上神呐!老歪猛地打了一个激灵,刚一转头,一道耀眼的闪电从窗外射了进来,与老歪绿色的目光相撞,似乎有蓝色的火花四处飞溅。俺害怕——王彩蛾直接张倒在了桌子后面。

朱胜利拉着广胜,死活不让走:“你这一走我怎么办?喝得不上不下的多难受?别走!再喝!”

孙明似乎不知道他们两个人刚才发生了什么,一个劲地喝酒,妈的,真痛快!

日近中午,赵玉明搂着王彩蛾的肩膀,猛地推开了广胜的门:“广胜,老胡,小拖!云升餐馆——开拔!”

不到一个小时,赵玉明又喝成了关公脸。拍着桌子问大家,兄弟们跟我干得还塌实吧?老牛连声说,塌实,塌实!赵总实在,你是我们的好领导。赵玉明又连干了三杯,扑拉着滴在胸口的酒渍大声嚷嚷,我赵玉明跟别人玩奸耍滑那是常事儿,对我的手下实在着呢!下一步我准备把这个企业转让给在座的某位兄弟,那时候你们就知道干这个有多么的不容易啦。

“贾静说的,贾静说你给她打电话请假,在家照顾胜哥呢。”

老牛把手举到阳光下照亮了照亮:“嘿嘿,咱这指头不一般,比鸡巴还好使呢。”

那天在千叶歌厅,广胜一直躲在黑影里不吭声,终于还是被阿菊看见了。阿菊似乎很麻木,冲广胜浅浅地笑了一声,胜哥也来了?广胜忍不住把她叫到了洗手间。阿菊告诉他,阿德骑着摩托车在街上抢行人的包被抓了现行,在看守所押着呢。广胜说,那你就来干这个?阿菊打开广胜捏着她肩膀的手,干这个不好吗?你不是也经常来吗?我们在给你带来欢乐呢。广胜心乱如麻,你怎么能这样?你是一个好姑娘……你不知道?阿菊闪了闪,我早在这里干呢,还出台陪睡。广胜不相信,你很缺钱吗?阿菊哭了,我弟弟考上大学了,要学费,我爸爸干不动活儿啦……地也被日本人开的工厂划走了。

赵玉明按他坐下:“刘总,我说过一百次了,那不是骗!天灾人祸你懂不懂?人家城管不让在那儿设牌子,我有什么办法?”

“我,孙明!”是孙明的声音,“你是不是还在家里睡觉?”

朱胜利推开广胜的手:“不用了,刚才结帐的时候还剩了六十块,够我这阵子用的了。”

如果孙明是一个处女,那该多好啊……广胜并不觉得自己的想法有多么的奢侈,他始终相信,这个愿望不难达到。如果她是一个处女,我会加倍的珍惜她,直到某一天我突然死去。她为什么不是处女呢?可那又能怎样?花儿很美丽,可谁又能知道这花儿是经历了怎样的挣扎,才变得如此娇艳?她的根须正在黑暗肮脏的泥土里喘息着,摸索着,能否得到维持生计的养料是一个未知的秘密,可能她全靠自己的运气……操,我想到哪儿去了?

四年前的广胜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他有职业。那时候刚从监狱里出来,应聘在一家广告公司搞设计。广胜喜欢喝酒,喝多了就不去上班了,他以为现在的单位还是几年前大锅饭的样子。凑合着干了一年,人家不要他了。广胜就甩了“铺子”,到处游荡,偶尔会去一些娱乐场所吓唬吓唬老板什么的,借此糊弄俩零花钱。广胜上大学时学的是美术专业,有时候几家广告公司就请他帮忙画个广告牌什么的,银子当然不敢欠他的,胜哥技术好是一方面,重要的是胜哥是个小有名气的“小哥”。这几年的广告牌都改用喷绘了,广胜的活儿相对也就少了,心情一郁闷就拼命地喝酒。有时候喝多了难免惹事,不是被人打了就是打了别人。有时候醒酒以后,广胜后悔得想哭……这种稀里糊涂的日子直到有了孙明才算正常了一点。

这话说得声音大了一点,吧台上的那个女人倒头看了广胜一眼,广胜冲她呲了呲牙。

孙明用柔柔的目光看着广胜,轻叹了一口气:“我知道……我很担心你胜哥,我怕他再走老路。”

“不会的明明,胜哥的脾气我了解,他这是被人逼急了才这么干的……以后会好起来的。”

“唉,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孙明伸出一根手指,抹去了流到嘴角的眼泪,“……你帮我看着他,千万别犯法。”

“放心吧明明,胜哥自己有数,”建平按了一下孙明的肩膀,起身往外走,“累了就躺会儿,我也要睡觉了。”

孙明没有抬头,掀开被子的一角,把腿伸进去,看着广胜熟睡的脸,又流下了眼泪。她害怕哭出声来,用手紧紧地捂住嘴巴,把脸别到了一边,这些珠子一样的眼泪掉在冰凉的水泥地上,很快就被冻成了碎玻璃一样的冰滴。

外面,关凯还在闷声不响地猛灌啤酒,小韩不住地劝他别喝了,关凯仿佛进入了一种无人的状态,左右开弓,张开嘴巴只管喝。大壮害怕了,偷偷将屋里所有的枪藏到了厕所。建平坐在关凯旁边,大把地往嘴里塞东西,小韩问他:“平哥,那个叫老七的是不是梳着一个背头,还他妈贼亮贼亮的?”

“是他,你问这个干什么?”建平停止吃东西,猛地拍了自己的脑门一下,“咳!我知道了,是这小子去绑架的孙明!”

“这就对了,”小韩抬了抬受伤的胳膊,“就是他砍了我一刀。”

“小韩,咱哥俩找他去?”建平睁圆了双眼,“他妈的这小子该死了!”

“都他妈给我坐稳当了!”关凯一酒瓶摔在建平的脑袋上,“谁敢出这个门,我他妈砸死谁!”

建平的脑袋流下了淋漓的鲜血:“凯哥,你怎么了?”

关凯扭过身子,一把抱住了建平:“兄弟,对不起……你打我吧,我错了。”

建平用手指着正要扑向自己的小韩:“别动!我没想怎么着……”拉下关凯的手,“凯哥,没什么……真的没什么。”

大壮扑通一声跪在了两个人的中间,放声大哭:“你们这是要干什么呀!都不想活了嘛……”

关凯哇地吐了一口酒,边擦着满脸的秽物边说:“都冷静点儿,都冷静点儿……哥哥我是太难受了啊,建平,好兄弟!”

小韩回头瞅了瞅广胜那屋,把一根手指头横在嘴唇上,小声说:“别闹了……里间还有个女人。”

外面没有一点声息的时候,孙明紧紧搂着死猪一样的广胜,睡得如同天使。

落日的余辉,已经漂浮的宁静的窗外。

下半夜了,屋里除了不时响起的一两声呼噜,没有一点别的声音。广胜醒了,大睁着双眼看了一阵朦朦胧胧的屋顶,轻轻把孙明搁在他脖子上的手拿回她的胸前,挪动两下屁股坐了起来。他的脑子很乱,不知道这几天自己都干了些什么,他只知道自己是在下意识地保护自己,使自己免受更大的伤害……以后的路应该怎么走下去?脑子乱成了一锅粥。

外面一阵汽车驶过的声音很吃力,如同老牛喘气。广胜想找根烟抽,在床上摸索了好长时间也没找到,刚撑着床垫下了地,就听见外间自己的手机在响,广胜连忙推门出去,借着微弱的月光看见关凯正拿起了自己的手机在发呆。广胜咳嗽了一声,关凯抬头笑了:“胜哥,起来撒尿?呵呵,你的电话响,我正犹豫该不该给你接起来呢。”

广胜过来接过了关凯递过来的手机:“接就是了,我又没有什么秘密的事情……喂,找谁?”

“胜哥,我是常青,”是常青的声音,这声音听起来很疲惫又很兴奋,“我还以为你不愿意接我的电话了呢……呵呵,事儿我给你办了!找这个傻逼可真不容易,你稍等,让老七跟你说话……来吧,亲爱的七哥,胜哥慰问你呢。”

那边传来老七死人一样的声音:“胜哥……胜哥呀,你救救我……我快要死了,胜哥,求你啦,别让他们打我了……”

一种莫名的厌倦袭上广胜的心头,广胜把手机举到眼前,表情木然地盯着它,那头的声音似乎与他毫不相干。停了一阵,广胜舔了一下牙花子,啪地扣了电话,转身按亮了电灯,关凯用手挡着刺目的灯光,急切地问:“刚才是谁的电话?”

广胜找到了烟,边点烟边回答:“呵呵,没谁,一个欠操的逼。”

关凯适应了一下灯光,拿起手机看了看,口气暧昧地说:“呵呵,又是他……怎么,害怕了这是?”

广胜倚着门框抽了几口烟,眯着眼睛看关凯:“凯子,你别担心别的,我跟常青的事情是我自己的……也就是说,你想怎么着他,也是你自己的事情,咱们各办各的事儿,别总是把你跟我拉扯到一起,那样不好听……”

“说什么呐哥哥……”关凯披上衣服,也点上了一根烟,“是不是下午你接了常青一个电话,就对我有什么看法了?不要紧,说出来看,我觉得你也把事情想多了……说实话,我早就知道,总有一天他会跟你叨叨我的,告诉你吧,徐有庆找孙明的时候,我早他妈不跟常青联系了,以后的事儿跟我有什么关系?这一点,凡是有点脑子的都能考虑出来……”

“你等等!”广胜浑身一激灵,忽地从门框上弹起来,“徐有庆怎么了?这里面有什么名堂……”

“哥哥,又开始绕我了不是?”关凯把嘴巴撇成了老太太的裤裆,“你会不知道?喝酒的时候你唱的是什么歌?别以为那些歌词我听不出来……什么‘不管风吹雨打,爱你永不变’,什么‘为剿匪,先把土匪扮”……好了好了,凯子不是膘子。别瞪眼,先听我把话说完了再瞪眼,“关凯扔给广胜一瓶矿泉水,”喝点水压压肝火……是这样,孙明那阵子不是当了装潢材料部的经理吗?我一个朋友叫徐有庆,南方人,搞装潢材料的,有的是票子!有一次我跟常青一起请他吃饭,他说认识一个美女叫孙明,我就跟他说,孙明跟一个混得不咋样的伙计谈恋爱,因为那伙计没钱,也不大珍惜她,她很苦闷,趁这机会你完全可以把她弄到手……当时我就是想让你难受难受,当你找他报仇的时候,我可以借机糊弄姓徐的俩钱花,就这么简单……谁知道以后他真的去找孙明了,他们干了什么我还真不知道,再以后我就跟常青翻脸了,这你是知道的。胜哥,这种时候,常青跟你叨叨这个是怎么个意思?往我身上扣屎盆子?本来下午喝酒的时候我想告诉你这件事情,孙明在跟前我怎么说?还有,我听彬彬说,其实徐有庆根本没捞着靠孙明的身,孙明也就是在玩他,想吃点回扣什么的……好了,这不是我应该管的事情。再就是,我以前为了多占点地盘,确实让常青出面办了一些危害你的事儿,你很聪明,应该知道这些。现在我很后悔,真的……说实话,当初因为这些事情,我不好意思来找你,我想直接拿钱去见老四,找人试探过了,可他根本不理我,所以呀,有时候钱也不是万能的。哥哥,现在……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了。“

听了这些,广胜反倒很冷静:“这没什么,我陈广胜不是心胸狭窄的主儿。睡觉吧,兴许明天老四好找咱们了。”

“这就对了,”关凯长吁了一口粗气,“我就知道胜哥不是小心眼的人……哥哥,摊牌的时候,我全听你的。”

“听谁的无所谓,达到目的才是真的,睡吧。”

广胜有一种想呕吐的感觉,麻木着脑袋刚走到厕所门口,手机又响了起来。

广胜回头对关凯说:“看看是谁的?常青的,立马给我关死,我他妈听见他说话就想吐。”

关凯拿起手机看了看,直接按死了:“就是他,不管了,我睡觉。”

广胜趴在洗手盆边上,用一根手指抠着嗓子,吐出了半盆黄颜色的酒水混合物,用毛巾擦着满脸的鼻涕、泪水,抬眼来看眼前的镜子,镜子里的人很狼狈,像一条被人追打了八条街的饿狗……广胜冲镜子啐了一口,跌跌撞撞地走出厕所。关凯似乎已经没有了睡意,手里攥着广胜的手机,仰面朝天地吹烟雾。广胜站在茶几旁边,点了一根烟猛吸两口,晃开烟雾走过去,掰开关凯的手,拽出了手机:“不行,我还想听听我家七哥的声音,”顺手按了一下回拨键,“喂,常青在吗?”

“胜哥啊胜哥……你不管我了吗?”是老七悲悲切切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