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不是!”我面红耳赤。初次见面时,赵云已经识破我的性别。“不知中郎将为什么把我留下。”想到这还是遏不住黯然,显然他毫不在意我是否在他身边,“难道真是赵将军之意?”

我没有动。

“难道你毫无建功立业之心?”赵直颇觉诧异。

“去童家做什么呀?”

“您好快的剑。”我用更热情的笑容回应他。

我坐下后又弹簧般跳起来:“你别是打算帮我重新梳过吧?我很吃力才梳成这个样子的!”

侧身让过,门开了,他“扑、扑”的脚步声,协和着我仓促的呼吸。

蜀。

我想:我会在年轻的时候死掉,我的灵魂会晃晃悠悠地飘来飘去,静看人们为我号啕,他们说:“多好的一个孩子啊,真是可惜。”

从此我接触到的每一件物什都成了枪—簪、筷子、毛笔,马鞭……甚至手指本身:一次次回忆赵云轻盈的两刺,怎样提肘,怎样压下,怎样推送,怎样停止与流动,又怎样收回。好些时候、在我几乎能把握住某种无法言说之意时,一闪的灵犀又模糊了。我反反复复抬起肘,控制前臂,手指紧压手心以至每次回过神,都现已经很粗糙的掌心里,竟留下四个指压的红印。“冬青用不着这么刻苦!”见我吃饭时仍捏着筷子忽轻忽重地抖动手腕,刘备一面帮我挟菜,一面笑道,“歇一歇,兴许忽然就悟啦!”

“歇不住。”我尴尬地笑笑,“不全是为了武技……好像猜谜似的,猜不出来,心里不安生。”

从桂阳至京口,要路过诸葛亮所在的临烝,刘备在这做了短暂停留。见到我这副面目、身份后,诸葛亮趁刘备不注意,向我黠黠眼,既像“故人”的招呼,又像是一种意外的嘉许。“所以说你在赵将军麾下一定胜过在我身旁。”—似乎是这个意思。

“你没有锦囊妙计要给我吗?”离开的那一天,我问他。《三国演义》写道,赵云陪刘备前去江东招亲,临行之前,诸葛亮给了他三个锦囊!

“锦囊妙计?”他扬扬眉。

“把写好的计策装入织囊,待到万急之时打开,依计而行,便能化险为夷。”很可笑,我不得不向他解释。

“这样……”诸葛亮笑了,“直接告诉你我的建议,不好么?”

“那多不神秘啊!”我撇撇嘴。将近一年不见,这一年又都在辛辛苦苦做个古代武人,我已勉强能控制儿女情结,用较放松的姿态与诸葛亮相处。

“好吧。”出人意料地,诸葛亮走回几案旁,提笔写了些什么,没有现成的锦囊,便用白帕子把它包好,递给我,“到了京口,主公与孙权见面前,你记得拆看。”

“才一个?”我故意表示不满。

“一个已够了。”他微笑,双手握住我捏帕子的手,按了一按,“我是不赞成主公去京口的,不过我没理由一味阻拦,反而应该感到快意,是正确的选择哩!”在群雄割据的乱世,独独选择弱小的刘备,诸葛亮之出仕,受过不少质疑。“要拜托你,”听上去像在说笑,然而诸葛亮并不是玩笑的口吻,“也许你真能做到别人都做不到的事。思虑要谨慎,行动要果断,”他向我点点头,“去吧!再没什么可叮嘱的。”

我把帕子收入怀里,笑道:“至少多加一句‘保重身体’?”

诸葛亮怔了怔,微笑道:“那么,为了主公,还望多多保重!”

“你真是……”我莫可奈何,心里却泛起奇妙的甜蜜。

事实上,我远远不及赵云的谨慎与忠顺,一上船,确切地说,是船行数尺,估计岸上送行的诸葛亮已看不清船上的举动时,我便迫不及待把帕子掏出拆开。纸上写的是: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是《诗经•卫风》。郑卫之音,一向以靡靡放浪著称。

“孔明写的?”冷不丁刘备在近旁道。竟不曾注意他几时踱来偷窥!

“才不是!”我连忙收起。

“提防欺君之罪!”刘备哈哈大笑,“我好歹识得孔明字迹。怎么?”他十分好奇,“与他……?”刘备把双手拇指相对着弯了弯!—这个“相好”的手势,早在公元3世纪就流行了吗?!一时我臊得满脸通红。

“说了不是!”我坚持道,“这是军师中郎将的……锦囊妙计!”

“让小姑娘脸红心跳的妙计吗?”刘备越得意。

“哎……咳咳!”越描不免越黑,我索性转身回舱。

原样包好“妙计”,把帕子贴在胸口。胸口暖意一点点流散,好像他温暖的手掌也放在我胸前。“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多情的人,是怎样的可一笑!我还不至于“自作多情”到把《卫风》当成“情书”。

是计策啊。无论用多戏谑、亲近的方式表达,计策仍旧只是计策:孙刘之间稳固的联盟是必须维持的,否则北方的曹操便能毫无忌惮地将江东与刘备各个击破。用真率的态度与对方交往,获得对方的尊重与同样真率的回报,使孙权了解,做出任何不利刘备的事,都无异自毁生路;我想,这是诸葛亮把《卫风》交给我的含义。另一方面,“投桃报李”本质上等同于“以牙还牙”,倘若江东态度不善,也不必一味退让,以力量回应力量,以威胁震慑威胁!我按住胸前,不禁叹息:看上去文质彬彬的诸葛亮,其本性也是刚猛而坚强的。

阖上眼睛,我又开始轻轻转动手腕,试图解开“杜衡”之谜。就这样,在江水徐徐的推送,连绵的起伏中,两岸青山一脉脉倒退、去远,京口一点点地近了、更近、到达了。

作为江东治所,险峻的京口被修整得分外气派。阡陌纵横,井井有条。街道用青石铺就,设有很好的排水系统,眺望孙权居所,建筑朴素,却异常宏伟;东、西市中,贩夫走卒熙熙攘攘,喧嚣里不时有小股士卒走过,显示出京口同时还是一方戒备森严的军事重镇。刘备与我被迎入贵客下榻的馆驿。驿丞从刘备对我的态度看出我不是一般的仆役,安排住处时,特别问道:“一间还是两间?”

“两间。”刘备说。

与此同时我回答:“一间好了。”

驿丞不得不多问一句:“两间?”

“一间吧。”刘备决定。

“被孔明知道的话,没关系吧?”进屋后,他一面脱靴一面笑。我已习惯用咳嗽回应这类戏弄。“咳咳……与孙仲谋的会晤,约好了么?”我推开窗,房里亮堂了很多。虽然不在乎所谓“男女大防”,也明知刘备不会对我产生别样心思,可与他独处在一个闭塞的空间,我多少感到不自在。然而为什么主动提出要一间房呢?我苦笑着抚摩长枪,万一有突之事,它真有用吗?子龙将军,我可从未与人交过手!

“两天后的巳时。孔明已安排好。”刘备顺口感叹,“是子瑜的缘故吗?总觉得孔明处理江东之事,‘过于’得心应手。”子瑜是诸葛亮长兄诸葛瑾之字,他在孙权麾下任职,很受器重。

“不如说是孙仲谋之故!他似乎格外激赏中郎将。”我说,“听说他们年岁也很相当?”我当然知道孙权只比诸葛亮小一岁,用上疑问的口气,是为了掩饰我无法解释的、对孙权的了解—君主的年纪,也算是忌讳。

“都是生气勃勃的年轻人。”刘备叹道。

“姜是老的辣嘛!”

正说时,驿丞端入一大碗姜丝与两碟上好的香醋,用来配两份装在红漆食盒里的肴肉!肴肉被切成四四方方的小块,散着荷叶的清香。“这是鄙乡特产……”驿丞才开口,我已大朵快颐起来!“以为女子不那么喜欢吃肉的。”驿丞走后,刘备索性把他那份也推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