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童的邪得很!”

他嘉奖地看了我一眼,点点头。

他按住我肩令我坐好,笑道:“三弟子衡用了一个月功夫统计完零陵的赋税,文书交到主官手里,给驳了回来,说是民用与军用不曾区分。子衡说:我很吃力才算成这个样子的,哈哈。”说话时他已经把我束的青布解开了。我没奈何地由着他。这个男子,事无巨细,只要决定做,总有办法叫人无法拂逆。那些正在打扫院落的年轻仆童,看到他给我打理头,一个个都使着坏坏的眼色,掩饰着窃窃的笑意。

刹那间我疑心自己又在做梦!我咬紧唇感到活生生的疼,是真的!是真的!我蹑手蹑脚、一个个房间挨过去:呵!他就在这间亮着灯的屋里!

吴。

“我真怀疑你不是我生的,是护士抱错了。”妈妈每每用玩笑掩盖忧虑,“我和你爸什么日子都过得惯,你却总是不满足。”我知道她一直怀疑我有“自闭”倾向。

“我做不到。”我说,一面照童鉴的命令鼓动风囊,“我是顶寻常的人,‘四海独步’,想也不敢想。做自己就好了……”我笑了,热力与火让我大汗淋漓,汗水流下迷住我眼,“我只想好好做我自己,照我喜欢的样子去生活,和我喜欢的人在一起。”

“难道你毫无建功立业之心?”赵直颇觉诧异。

“我的心愿是,我死之时,人们感到,是‘游尘’而不是任何的别人‘死了’,然后……有一点失落。就好了。”

赵直怔怔了,怔怔地挽起袖子帮我揩汗。他的衣袖压在我眼睛上时,我闻到一种奇异的芬芳。“我本想时时跟随你,”赵直说,“你是第一个叫我无法看清你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的人。可现在我改主意了。我纵然能帮你成为独步天下之人,却帮不到你做一个独一无二之人。便是我自己……”他的声音里含了些嘲弄,“也活得糊糊涂涂。我即刻死了,与死了只虫子没两样。游尘,”他明澈的笑容一时竟使人恍惚与留恋,“再叫一次赵郎。”

原来是用这种微笑来诱惑我再度喊那么古怪的称呼!

连童鉴也扑哧笑了。

“再叫一次嘛!”

“……”

“不叫的话我就继续改主意,怎样也要缠着你!”

我吓了一跳!想想吧,整日介被一个能猜到你心里在想什么的人跟着,也许还有各种其他古怪的能力,譬如—估计外面刘封不出声音就是他捣的鬼,那将是怎样可怕的生活!说不定他会不时跳到诸葛亮面前说:“你可帅了!游尘可喜欢你了!她昨晚又梦到你亲她了……”这类话,同时禁绝我开口反驳,我将像刘封一样暴跳如雷却只好小丑一般把嘴巴张张合合地吞口气!这是绝对、绝对不允许的!

“赵郎……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我叫道。

赵直与童鉴同时哈哈大笑!

“先帮刘封解咒。”我补充了一句。

“没问题,”赵直回答,“既然是游尘的要求。有劳你告诉他,他日后再对我口出恶语,便不只是说不出话。说不定舌头会被自己吃掉呐!”

笑眯眯说出这样恶心的话,这便是所谓“魇师”的爱好吗?魇师……听上去就像不可接近的一类职业或者属性。

童鉴铸剑只剩最后一步了,这一步是—“淬”!

流景活生生地新生了!

剑体激射着璀璨流光,既是热烘烘的,又像隐隐有骇人的寒气。童鉴的神色—虽然看不清她的脸,却能感觉到—越端庄得意,她非常满意这一次开炉。“它将是一品无坚不摧之剑。”我觉得,她是这样认定的。

“需要洛水。”童鉴简单地说。

针对不同利器,选择不同河流的水来淬炼,是第一流的铸剑师的习惯。记得史书记载,蜀汉日后主持铸炼兵器的蒲元,便坚持用爽烈的蜀江水淬刀。可洛水远在千里之外,怎么取来?童鉴理所当然地提出这个要求,想必已有打算。事实是,用不到她或者我开口请求,赵直已把手探入蓄水的大缸,胡乱搅了搅,笑道:“因为洛水有王佐之气吗?”

“难道这不应该是王佐之剑吗?”童鉴反问。

“好!”赵直向我笑笑,“再会,游尘!我把自己找到后,必来找你。”不及我反应过来,他已轻轻巧巧跃入缸中!我趴上前一看,这堂堂七尺的大活人,竟须臾踪影全无!缸里原本平静的水面,忽然“咕嘟、咕嘟”地冒着泡,缸内宛如接上了活水。

“不用奇怪。”童鉴说,“魇师正是这么群人,赵直是其中最爱卖弄的一个,据说也是最有才气的一个。你只把他当成一场幻梦就好。毕竟,”她停了一停,像被某些记忆困扰,“神奇的法术,用来炫耀固然很好,却、却救不到一个人……连‘一个人’,也救不到。”

童鉴的意思是:法术,是不可倚仗与寄望的吗?所幸我也不曾指望借赵直的力量成全我接下来的人生。

片刻后,童鉴用手指蘸蘸缸里的水尝了尝,道:“已取来了。”

金黄的剑游龙般直插入水!

热烈的剑气使我刹那后退一步,不自觉地遮住眼睛。这是我难以承受的光耀,果然是王佐之剑!像在熙熙攘攘的庙堂上,有这样一个人,目如朗星,神采显赫!你既不敢直视他,又不愿看不到他。你既巴望他看一看你,又担心被他这么一瞥,你会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真正的美,既叫人向往,又叫人害怕。

童鉴“锵”地一声把剑收入鞘中,递给我说:“流景。保重。”

我从童家走出,就像从幻觉走回真实,这才现天色渐暗,暮气缭绕。精疲力竭的刘封还未离开,他坐在一旁试着出轻微的声音。看来已恢复说话能力,只他自己尚不敢完全相信。我略一迟疑,没把赵直的警告告诉他,兴许赵直此时已在千里万里之外,他们的下一次见面遥遥无期。虽然刘封多少也算个名人,我对他兴趣却很有限。马良所准备的果然是忠诚的良马,我一出门,它便迎上来,翻身上马正要离开,突然刘封一声断喝:

“等等!”

我勒住缰绳。

他也跨上马,前前后后在我身旁绕几圈,目光死盯着我怀抱的黄金剑,出来得匆忙,我没有用布把它包裹好,另一方面,能直接握住这剑,心里也感到特别的安定与快乐。

“卖给我吧!“他说。

“这是非卖品。”我回答。

“那送给我好了!”他大言不惭道,“只当我欠你个人情。”

我嗤笑一声,打马扬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