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古人说得好听,“朝闻道,夕死可矣。”但那是说的正道,陈铭德都已经六十多的老家伙了,该醒悟的,早醒悟了,何况,从刚才桃儿和杏儿的哭诉里,陈铭德老头子,是被陷害栽赃而死的。你让他“悟道”,别说陈铭德这老奸巨猾的官场老油子,搁谁都不会想得通~!

思过园成为大名鼎鼎的吊死鬼之屋,其实是子虚乌有之事。大概是因为,居住在思过园的最后一个人,也就是陈铭德的老家人,孤老一生,临终瘫在炕上,声嘶力竭呼喊了数日,镇上竟无一人肯出头探望一眼。老家人悲愤绝望之下,悬梁自尽。等尸被人现,已经成了一具干尸。此事流传甚久,都说那老家人的阴魂不散,缠着进宅子的人们去上吊。

“崔葳葳……崔葳葳……崔葳葳……”

崔葳葳正在对以后的形势做着种种分析和推测,忽然她微微颤动了一下。今晚生的怪事太多,她已经不再感到惊恐。

“好茶啊……”那帮混混又在叫,声音却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那帮混混却什么也看不到,一听老大喊叫好茶,不禁七嘴八张,一起哀求道:“大哥,我们好渴,好渴啊,大哥赏嘴茶给我们喝罢!”

众手下先是片刻沉默,继而争先恐后地道:“大哥,是小弟无意里找到,孝敬您的!”

她这辈子,从来没想到,平时那么熟悉的火,变得这么吓人。

忽然听崔铭善大叫一声:“好冷的风!关门,关门!”

而现在,不管以前经历过多少,由此锻炼出崔葳葳多么坚韧的忍耐力和挨打认命的好脾气,崔葳葳也蒙胧地意识到,今夜,就在今夜,她人生中真正的深渊,正在她眼前,渐渐地张开黑色的,臭气扑鼻的大口!

今夜,即使那满清官儿了慈悲,不叫她“死透了”,那崔铭善一伙人,也决不能放过她。

“回老爷的话,少爷还睡呢。”杏儿未及答话,倒是那桃儿立在老爷侧后,粉面含春的先答了。却见那杏儿脸色又是一变。果然,那老大人的眼神冷了起来,对着杏儿“哼”了一声,道:“杏儿,问你话,就不晓得回了吗?”杏儿只得跪下,又连连告罪,老爷也不令她起身,只转头对那桃儿道:

崔葳葳心里又是一沉。却看那杏儿咬了嘴角,含羞忍恨地应了是。

那杏黄衣妆的美人,先一步把灯放在桌子上,然后,顿了顿,崔葳葳就在这一刻,吓到心跳停止。她似乎预感到,这杏黄美人,要做什么了。

是了。她崔葳葳,很久以来,一直受到各种奇怪“幻觉”的折磨,被人骂做无事生非,不知好歹的精神病。崔葳葳自己,也为此深感自卑。分不清楚现实与“虚幻”,常常在不该说话的时候,很多人惊愕地看着貌似天真纯洁的小女孩,对着空气自言自语,而在该说话的时候……

这里乡下,到了晚上,都早早熄灯睡下,基本没手电筒用武之地。而崔葳葳的那位表姑妈,更没兴趣把本已不多的钱浪费在这个小家电上。万一黑夜里需要办点什么事,直接凭着感觉走路就行了。所以崔葳葳的可怜的表姑父,在一次半夜去公用茅房时,险些淹死在茅坑里。从那之后,表姑妈才意识到事态之严重性,终于恩准一家人每人一盒火柴。崔葳葳摸了摸衣兜,里面的盒子里,大概还有五根火柴棒。她取出火柴,小心地擦了一根,却失望地现,烛台里什么都没有。

崔葳葳惊恐万状,她似乎看见老人对她阴沉地笑了,露出牙龈。那两只陷入褶皱的眼窝里,两只黑色的眼珠子,亮得出奇,就象把门合上了。崔葳葳双手捂面,几近失声呼救。倒不仅仅是为着预感的危险,还为那古怪的老人,那双老鼠一般闪闪亮的眼珠子,似乎窥测出了她的心事。她正自失措,大门前忽的又陷入一片黑暗,一切都寂静了,只有那阴冷的,不似春天的风在轻轻地,忽忽贴着她的脸皮刮过。崔葳葳从恶梦的回忆里清醒,望着黑暗的门口犹豫着。方才,她看到的情形,实在太奇怪了。

崔葳葳突然对自己的眼力开始怀疑。她看见了,随着崔铭善的手势,一个身材最高大的男人,扛着一个女人,登上了青石台阶。地势越高,照得越亮。看身形和头以及服饰,那被横扛在肩膀上的女人,分明就是白天的崔秀丽。崔葳葳看到崔秀丽似乎在挣扎,但很无力,好像是被灌了什么药物。崔秀丽忽然扭头向后看了一眼,崔葳葳倒退一步。她看见崔秀丽的脸上满是绝望和恐怖,嘴巴被一团布给堵上了。

其实拒绝也是无效的。即使那班当地恶霸公然把她拖去,估计也没人敢管一管。至于表姑妈,她只会大骂她崔葳葳丢尽崔家的脸,决不会真的把她的安危放在心里。崔葳葳,没有任何人保护她。

等她有点回神,那半掩门儿“咯咯叽叽”的笑都凑到她耳朵边了,热气往她耳朵眼里钻。崔葳葳退开一步,捂上耳朵。她觉得这咯咯叽叽的笑声,跟一群老鼠在一起干架似的声音太象了。

崔葳葳先是看到远远的姑妈家的大门,接着不知道怎么回事,冷不丁眼前出现一只腿,崔葳葳收不住势,一跟头摔个大马趴。眼镜飞了。她眼前迷糊了半天,看到几双男人的大脚。

小孩才两岁,可能是嫌那双老手硌疼了,哇哇大哭起来。

崔铭善得了陈铭德那句回答后,缓缓地,僵直地,转过身来。

崔葳葳看到,他神色混沌而暴戾,时而又在痴呆间挣扎。方才陈铭德那句回答,也不知道他到底听见没有。如果听见了,那他显然,此刻神志不清,不然早该明白,这屋子里,决不该有陈铭德的声音~!

崔铭善的手,渐渐从陈铭德身上落下。他站得笔直,久久不动。而崔秀丽还在微微摇荡的双脚,就距离他的鼻子尖不到一米。

房子上空,又飕飕地落下几片灰尘。崔铭善的眼神,如火焰即将熄灭时留下的残灰一般,又弹起了几点亮亮的光。唯有这几点光,还带着崔铭善最后一点残存的,人类的理智和思维。

崔铭善的目光,顺着崔秀丽那两只光脚,渐渐上移。

崔葳葳好奇心起,不禁也从桌子下把脑袋探出点,向崔秀丽看去。

只看了一眼,崔葳葳几乎失声惊叫出来。她咬着自己的拳头,缩回了桌子下。

崔铭善正僵直地仰着头,而崔秀丽,正凶狠地垂着头。

男的是神情似鬼,暴戾呆滞,而崔秀丽,则早已不属于人类。

这一人一鬼,面面相觑。崔秀丽向下狞视的眼睛里,充满了鲜血。

崔葳葳缩在桌子底下,也在骇异:崔铭善,能看到鬼的烛火了吗?

正在思索,崔铭善却又用手背使劲揉了揉眼睛,然后继续仰面看着。崔葳葳听到他低声嘟嚷:“四崽,四崽,你能看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