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两本厚厚的册子递给苏梦枕。

也是大雨,噼里啪啦豆大的雨点杂着零星冰粒子往下掉,砸在人身上生疼,已经入冬的时节,这般冷的天,按理说人应该都在家里猫冬才是,一整年的收获满满藏在地窖里,老婆孩子热炕头的,谁愿意出门吃那冷风刮骨头的罪。

很不幸的是,无论过了多少年,面对苏梦枕仲彦秋一如既往只有被带着走的份,因为他从来都不是个很固执的人,所以他被苏梦枕说服过太多太多次了,多到无论苏梦枕说什么他都会下意识的跟着做的地步。

写得那般急,自然也就没什么场面话,一开篇就是开门见山直入主题,陆小凤看了两行就神色一凛嚼吧嚼吧把嘴里的虾饺咽下去,一字一句认真地看起这封信来。

“你不是也不着急。”仲彦秋道。

那张平平无奇的脸是不熟悉的,但是那眼神和那嗓音陆小凤又怎么会认不出来,“薛薛冰”他几乎要从椅子上跳起来,甚至都没去想为什么薛冰会在这里又为什么会装扮成欧阳情的侍女,被前些日子还在柔情蜜意的红颜知己撞上自己不怎么老实的场景并不是什么有趣的事情,更何况薛冰这位神针山庄的大小姐脾气可不怎么好,十足的暴炭性子一点就着,不然也不至于被江湖人笑称为四大母老虎之一了。

西园送来了他订的菜,冷热各四盘有荤有素并着点心八样热汤一份,放在两个食盒里带来,装热菜的食盒最下头是炭火,是以拿出来的还是热的。

“江重威那个废物!”南王本就不好看的脸色彻底阴沉了下来,他狠狠把手上的茶盏往地上一摔,扭头快步往书房走去。

“士农工商,商为最末,他们若不给自己找个靠山,岂非如三岁孩童怀金于闹市。”仲彦秋斜眼看着宫九,“九公子倒是不急。”

但仲彦秋这样的他还是第一次见着,花了大价钱混进了这南王府,一没有备下厚礼,那么小小一个盒子他看了都觉得寒酸,二没有满场乱转地拉关系套近乎,坐下之后就根本没站起来闷头吃饭,好像他花了这上万两银子就是为了进来吃顿饭的。

常漫天甚至没能看清楚仲彦秋是怎么出手的,兔起鹞落间已然尘埃落定。

“所谓众口铄金三人成虎,我那点子微末本事倒叫人见笑了。”仲彦秋叹道,却也算变相承认了自己的身份,顿了顿,他又道,“外头雨大,诸位不如进来避避,这里虽是乡间破庙,却也有片瓦遮身的。”

“这么说来那石观音当真是你——”花满楼说到一半,仲彦秋便道:“多行不义必自毙,我只是按她的要求做的。”

但是在这个故事里他们听到了仲先生的名字,虽然只是像个指路向导一样出场了不到三次,也足够让这些鼻子比狗还灵敏的探子找到方向。

“追!”他们俩甚至不需要交流,不约而同地跳上骆驼跟在了兀鹰后面。

即便是子不语怪力乱神,撞上了这种邪门的事情她也只能认栽,先是绑了沙漠里的萨满祭司,又寻了好些道士和尚,最后找到了仲彦秋头上。

是名字吗,大概不是真名,但确实是这个女人所承认的名字。

骆驼们受到他这种情绪的影响也跟着躁动不安起来,发出那种恐惧的嘶鸣,摇摆着脑袋身体晃动。

走着走着,天渐渐黑了,随着夜幕的降临很快的,温度也开始飞速下降,起初还尚有几分白日里的暑气,淡淡的凉意让胡铁花大呼舒坦,但是不一会,白日里那点热乎气就被寒气吞噬,风并不强,却依旧像是刀子一样吹得人脸生疼。

但是仲彦秋却觉得这个男人实在是有趣的很。

胡铁花指了指方才那女人消失的方向,脸上是那种但凡是个男人都能看明白的暧昧笑容。

“我可没吃的喂给你们。”仲彦秋拍了拍被雀鸟抖在身上的沙子,神情颇有些无奈,对他来说,动物的思想要比人类难读的多,他一眼就能看出来对面花满轩想在家里也养上两只雀鸟,但是这两只雀鸟想要什么

转日,兴云庄的庄主龙啸云亲自带着厚礼登门拜访,却和来喝酒的客人一样愣在了原地。

“你不是说二楼不待客吗?”有人问道。

“没错。”宫南燕吐出口气,大方地承认了,“此番我出来,也是为了调查此事。”

仲彦秋却在苦笑,“阿飞这样子,可是没有姑娘会喜欢他的。”

挂在窗上的铃铛叮叮当当响得清脆,盖过了耳边永无止息的呼号哀泣。

雷光雪亮。

这个男人的一切,走马灯般在他眼前展开。

“想了也是一样的答案,又何必徒增烦恼。”苏梦枕说道,面上甚至出现了一抹淡淡的笑,“如果真的能换,于我而言可以说是大赚一笔的好买卖。”

他的眼眸明亮似燃着火光,浓烈的色彩几乎要将他的灵魂吞噬。

“不后悔?”仲彦秋又问。

“不后悔。”苏梦枕答道。

他是认真的。仲彦秋想着,唇角的弧度加深,“你会健健康康地活到那一天的。”

他的语气坚定,却又奇异地没有什么特殊的情绪波动,仿佛阐述着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事实。

仲彦秋说,苏梦枕会活到那一天的,健健康康地活到天下太平的那一天。

说出来的未来,就不能改了。

附着了仲彦秋力量的话语,会变成唯一且确定的未来。

哪怕无数未来之中,苏梦枕都注定要死在几年以后,死在同一年,同一天,同一个时刻。

仲彦秋的眼中无数条绵延的“未来”骤然寸寸断裂,消散,而后重新组合,编织,璀璨的金色将他的眼睛几乎也染上了赤金,他注视着这崭新的未来成型,眼神无悲无喜,这是尚且稚嫩只有一个雏形的未来,所有人的命运都是未知数,只有那个叫做苏梦枕的灵魂,以现在为,以未来的某一天为终点,这么长,也只有这么长的岁月可过。

无论以后这个由仲彦秋所创造出的“未来”延伸出了多少分支,多少可能性,苏梦枕的灵魂都注定会在同一时刻走向消亡。

以未来的无限可能性换取所不应该拥有的生命与健康,创造出崭新的未来,天平之上不足的那一部分筹码,仲彦秋抽取了自己的能力补足。

于是,即刻生效。

仲彦秋的脸色肉眼可见的灰败起来,而苏梦枕却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一股生机骤然充斥在他的身体里,他病了太久了,久到无法分辨这究竟是不是健康的感觉,他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前所未有的轻盈与有力,那种感觉甚至让他整个人都战栗起来,手脚不知道往哪里放,就好像被装进了一个陌生的躯壳之中。

但这种感觉又是无比美妙的,大概此生再没有什么会比忍耐了多年病痛又被大夫判了死刑之后重获健康更加美妙的滋味了,他握了握拳头,感觉那些渺茫的,遥远到让他心生绝望的未来,如此坚定地被他握在了手中。

“先生大恩无以为报”他看着仲彦秋,话还没有说完就听到仲彦秋低声笑道:“若是真的感激我,就让我看看那太平盛世,究竟是个什么样子吧。”

仲彦秋的脸色几乎和死人无异,笑得却很是畅快,“我拿命换回来的东西,可是从来不做亏本买卖的。”

他还有别的办法救苏梦枕吗,当然有,想要蒙蔽天机从既定的未来之中救人他可以列出几十种法子来,但是那些都太慢了,效率不够高也不够好用,既然有最优选择项,他又何必退而求其次。

虽说为此他也搭上了些代价,但是跟获得的比起来,倒算不上亏本买卖。

不就是要留到苏梦枕死了才能离开这个世界吗,至多百年而已,他耗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