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子继续弹下去,渐渐地越来越欢快。紧张的气氛慢慢地调动起来了,传递的度也越来越快。终于,有个病人脱了手,气球滚到了场地正中。没有人打算去捡,大家都静静地看着,个个幸灾乐祸。

“嗨,早。”对方主动向他打招呼。

“你怎么现在才来?”许可问。他突然想起来,胖男孩那天甚至比自己还要晚到劳伦斯医院。他顿时觉得心里轻松了不少。

“活蹦乱跳,一个形容词,”莫医生说,“当一个抑郁患者突然达到正常状态的‘内咖啡’分泌量时,最初的一刻他甚至比正常人感觉还要好。”

“一直以来,抑郁症患者在人们头脑中的印象就是‘多愁善感、消极悲观’。其实,大多数人也许不知道,焦虑和恐惧也是抑郁的重要组成部分。近年来,随着对抑郁症的进一步认识,研究者对以下两类抑郁做了区分:一类是单独出现的抑郁,另一类是抑郁和躁狂交替出现,情绪大起大落。在躁狂时段,患者常常出人意料地变得充满自信、精力充沛,并且不容侵犯。”

“来过一次,半年前在里面住了三个月。”

他关闭了电脑,把桌子上的医学资料揉成一团,用打火机点着了。

“可是――”

来到黑森林酒吧,许可的第一印象就是海盗们闲暇时的聚集地。室内很暗,四面的墙壁全是黑色的,有几处画着血色的海盗旗:一个骷髅头下面横着两根交错的白骨。一些朦胧的桔黄色灯光在各个角落里亮着,划分出众多私人的空间。乐手们全都身穿海盗服,蒙上露出眼睛的黑纱条,站在最中间的长木桌上吹奏着铜管乐器。

许可回应他一个微笑。

许可:

胖子从床上支起身子,探过头来。“不会。”他左右看了看,鬼鬼祟祟的样子好像要说出一个天大的秘密似的。“黑客我真是太熟悉了。告诉你一个秘密:上学期,我曾经让一个网上结识的哥们帮忙盗取了学校网站的管理员密码,抺去了自己的旷课记录。现在,我也会弄了,勉勉强强也称得上一个不成气候的‘小黑’了。知道吗,黑客早些时候叫‘骇客’,也有称‘代码战士’的,可不是个贬义词。黑客最初是指那些技术群、专门从事计算机工作的高级程序员和分析员,是一种上了级别的称谓。”

“你还没说秃头为什么不是。”

“就秃头那模样,想做黑客都做不了。你想想,黑客是一门多么有水准的职业,不仅要求脑瓜灵活,而且必须行事相当缜密才行。像秃头那样动不动就脱个半裸,充其量也只能成为网络上的捣蛋分子――一只人人避而远之的臭虫而已。”

听起来像那么回事,许可想。但他什么也没说。他的脑海中此时又响起了另一个声音,那是某个电影中他最喜欢的探长说过的一段话:什么是现代高智商犯罪?这就是说,在答案揭晓之前,他既可以是现场最大的嫌疑犯、也可以是毫无牵连的清白者……对了,你可能听出来了,一切与人们最初的感觉无关。无论何时何地,他独立于常规的逻辑之外。他是既可以嫌疑、也可以清白、甚至还可以既嫌疑又清白但是无形中总在说“我是无辜的”那个人。

所以,到现在为止,许可进一步在心里说:任何在他之前入院的人都是一张白纸,随时都有可能被画上一张黑客头像。

“那你认为黑客都长什么样?”他把头转向胖子。

“标准黑客大都是《黑客帝国》中的尼奥那样,手指细长、脸色苍白。这是击键的磨练和不见阳光的结果。”

“尼奥还很帅。”

“这话不假,”胖子接过话头说,“有时候,那些一流的好手,往往还在其他方面同样有过人之处。”

“你大片看多了吧。”许可说,“我猜你还忘了说标准黑客一般还有一个标准黑客情人,模样有些像崔妮蒂。”

“不骗你。要想成为黑客得有天资,弄不好还是五项全能。比如说――”胖子东看西看,支吾了半天,却怎么也没“说”出来。“例子还真不好找,举远了你又不认识。就算在眼前的,也个个是隐身人,要是一瞧就瞧出来了,也不叫黑客了。”

“那你觉得最后那个阿诺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胖子含混地说。他看了许可一眼,似乎已经隐隐感到自己瞎编的一套理论难以继续维持,于是迅转移了话题。“哦,他啊。他歌唱得挺不错。而且,你瞧他那张脸,那满身的风度,年轻时说不定会迷到一大片女人。”

许可暗自一笑,接着就不由得仔细地琢磨起这句话来。阿诺给人的感觉确实有点……男人风度……苍苍之声,茫茫之,好像要多深沉有多深沉。不过话又说回来,病房里比他更出彩的选手多的是,巴西人的空心筋斗就男人味十足。

“你猜他是干什么的?”许可说。

胖子似乎没有听见,两眼直直地望着天花板不出声。过了一会儿,他才慢吞吞地开口了:“难说。从外表来看,他不太像政府里的官老爷,倒像是在哪个大公司里呆过。他这种人,八成一生罗曼蒂克,到哪儿都招女人。家里有温柔的妻子,酒店里有缠绵的情人,医院里有――”

“医院里有医生、护士……还有那个拖地板的大妈,”许可忍不住抢先说出了口,哧哧笑出声来。“医院里……亏你想得出来。”

胖子大惊小怪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继续先前有条不紊的叙述:“医院里有一打私生子。”

“何以见得?”许可觉得胖子开始越说越逗了,自己有义务帮他一把。

“现代社会,既有男人味又事业成功的男人真是越来越少了。好不容易出现了一个,女人们难免蜂拥而上。其实,我倒觉得男人不用太帅、太成功,一成功麻烦就大了,这是事实。被女人纠缠是小事,怕就怕绑匪和职业杀手也找上门来。你想想,就连美国总统这样的,有一排的保镖愿意替他送死,结果还不是有几个在任期内玩完。”

“有那么点头丝大的道理,”许可略带嘲讽地回应道,“不过,这样的死法也未尝不好,轰轰烈烈,总比我们这样普普通通而又死不了的强。”

胖子拿眼角的余光斜了斜,有些不屑。他随后侧过身去,再没有说话。房间里一下子变得静悄悄的。许久,等到许可渐渐有了睡意的时候,胖子的声音突然又一次响起来了,让他不由得心头一怔。

“许可,你住院前曾经想到过死么?”

许可突然觉得一下子答不上话来。死,多么遥远的话题呀……对他来说,这东西只存在于电影里,小说里,夹在一大堆医学打印资料的抑郁症症状中……然而,他刹那意识到它此刻正弥漫在整层病房的空气里,突然陌生的人群中……也许,还有那些灿烂笑容背面的最深处。

并且一直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