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都要脚着地了才想起来,这地儿可没有太太让她去伺候。慌张的心思猛地松下来,便让赵姨娘一丝儿力气也没了,索性就这么赖在床上,等什么时候实在躺不住了再说起来的事。

想来也是,他周大管家本是好端端地在国公府邸里当差,每日里不说是锦衣玉食的,但最起码也好吃好喝住得舒坦。哪像是如今这般,住的是阴暗潮湿的土坯房,里面连件像样的家具也无;吃的喝的也全都是乡野之物,偶尔用一回还能当成个新鲜,可若是顿顿都吃那个,哪是人过的日子。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本朝太祖的驾崩便是天花作的怪,死得别提有多憋屈了;当今圣上幼年时也遭过天花的折磨,至今脸上还留着几个麻坑儿;朝中的几位年长的王爷,当日都是出生不久便被送出宫,为的便是避痘……对于天花这个要命的魔鬼,皇室自来都是惊惧有加的。

张太医的年纪并不算大,四十上下的模样,眉眼平常,唯有一把须髯保养得颇为飘逸潇洒。想来也是赶路累着了,张太医的气色不太好看,对着赦大老爷也没什么好脸色。倒是对上年幼的贾小环,太医大人自认慈祥地笑了笑,方才为小孩儿把脉。

日后,他们母子俩怕是要在这庄子上呆些日子,少不得要跟这刘三夫妇两个打许多交道,没必要这会儿就为了点小事得罪人家。他们若是和善老实的也就罢了,若是那等窝藏坏心的,他也总有法子对付。

这边马车上,母子两个你一口我一口的垫肚子,那边那车上的周瑞夫妇两个却是愁得双双食不知味了。

“什么,你说什么?她不是……”赵姨娘登时如闻天籁,并没有压低自己的声音,满是惊喜地就要嚷嚷出来。她心里盘算得好,只要小鹊那蹄子不是天花,那他们母子两个不会染上那病,也就不用到庄子上去,可不就什么都好了,她得赶紧去跟人说明白了才是啊。

见贾母处置完了这些被带累了的丫鬟,王熙凤偷偷瞅了贾母一眼,方才面带迟疑地问道:“老太太,那……环哥儿同赵姨娘他们,您看该如何安置呢?”那母子两个是离着天花最近的,这些丫鬟都是那么个下场,王熙凤不禁期待老太太会如何处置他们两个。

贾小环被赵姨娘抱得紧紧的脱不开身,只好趴在她怀里,轻缓地抚着娘亲的后背,想让她先放松下来。如今事情进展得十分顺利,可是他心里却已经开始后悔了。娘亲被吓成这般模样,皆因担心他的安危啊。

平日里最会说话讨贾母欢心的王熙凤,今儿也是一言不发的,时不时便要往门口张望,一双丹凤眼都快要瞪红了。她如今心里别提有多懊悔了,平日里她也总往太太那里去,没少跟赵姨娘照面儿的,谁知道那娼妇有没有染上天花,再传染给她呢。

儿子这么贴心孝顺,赵姨娘哪曾受过这个,当下便掉下泪来。她却偏偏嫌自个儿丢脸,用力抹了抹脸,又拧了儿子脸蛋儿一把,故意恶声恶气地骂道:“你这没脸的种子,老娘受这些苦哪是因为你,还不是那边看着老娘得老爷的宠,心里嫉妒的罢了,又关你什么事……”

眼看着贾环越走越远,金钏儿急得直跺脚,强忍着心里的不情愿,快走两步追到了大老爷身后。以大老爷的名声,凭她这个长相,她是真不愿意往他跟前凑合,可谁叫这环哥儿作死呢,竟然敢将太太的吩咐当耳旁风。害得她不得不出头,不然看丢了环哥儿,她又该如何跟太太交代?

好在,他如今已经想开了,亦明白长辈的这般宠溺,是福是祸还在两可。

暗自在心里不耐烦地皱眉,贾小环跟在小厮身后缓步进入院门。以往,他总是为了跟上小厮的步伐,慌乱踉跄地捯着小短腿儿;可如今,贾小环丝毫都没了跟上去的意思,气定神闲甚至是刻意放缓了脚步。如此一来,自然被小厮落下来挺远。

贾小环捏着袖子,拭了拭额上的汗水。他虽然已经开始锻炼了,可如今到底时日尚短,不过是扎马小半个时辰,便已经累出一头汗水。不过,好在让他等到了要等的人。

“尽胡说!你怎么就是小冻猫子了,我环哥儿也是正经的荣国府二房的三爷。”赵姨娘一听就不高兴地瞪了眼睛,想要抬手拍儿子一下吧,偏又被他紧紧抱着,心中又是一软。她知道,这是儿子担心她犯了错受罚呢。不过,今天这事儿啊,可没人能逮着她。

说话的是王夫人,赵姨娘偷眼看过去的时候,便瞧见这女人眼里的鄙夷和不屑,不由得暗自撇了撇嘴。只是面上却不敢有丝毫表露,低着头赶忙走上前两步,跪到了老太太身边,脸上挂着谄媚讨好的笑容。

当日他那么折磨了那皇子一通,又给他留下一记享用不尽的好药,也知道自己是在劫难逃的。索性,他自个儿也活得有些腻歪了,干脆上到了房顶上,给北静王府点了一把火。

他自然听出了水溶话中的不满,但那又怎么样呢?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这期间贾环办成了几件大事。忠顺王爷及被他支持的那位皇子,吃了几次不小的亏,但毕竟都是早有准备,并没能伤筋动骨。北静王一脉见状,却认可了贾环乃是个可用的棋子,终于将最重要的一步棋交给了他。

而更让贾探春想不通的是,贾环又是如何跟北静王爷拉上关系的,还能让北静王爷帮忙。若这话乃是宝玉说的,她倒是还没那些疑惑,可是贾环?她是真的想不通。

“她既然已经回来了,那你们也该准备起来。北静王那边可是已经许诺了,只要能为他们办成一件紧要的事,便会把她从牢里捞出来送我。”底下的囚车已经走远,贾环回身到桌边坐下,为自己斟了杯酒,却没喝只拿着酒杯把玩。

“原来如此。老二,彩霞虽然伺候我多年,但我们主仆二人却从不曾逾矩。”贾环先是跟倪二解释一句,又道:“你既有心于她,那我回去便替你问一问,若是两情相悦,便尽快把日子定下来吧。”

上回揣测到贾环的所图,忠顺王爷特意命人探查过,这才发现那和番的女人倒是不容小觑。尤其是两国开战以来,兴许是为了维护自身,竟是将家国都抛却了。真是……

贾环却不管他们的诧异、震惊,纤细修长的手掌看似软弱,却稳稳地扣住贾政的手腕,让他用力挣了几下都不得自由。环爷冷冷地勾了勾嘴角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盯着贾政那张因震惊而扭曲的老脸。如今,他已经比贾政高了足有半头。

长史一瞧他的神色,便明白这货心中所想,不由得也板起脸来,皱着眉头道:“政公,还请势必将王爷的吩咐办好,不然……你怕是不好交代啊。”

“一直以来,本王倒是忘了问你,今儿倒是让水溶那小子提了个醒儿。环儿,你可想恢复自己的身份,仍旧回荣国府去?”马车上,忠顺王爷忽然问,见贾环只抬头看他并不回话,又道:“此事全凭你自个儿的心意,不管是想与不想,自都有本王给你做主。”

“快过来坐下,叫本王好好招待你一回。”忠顺王爷瞧见了贾环,笑呵呵向着他招手,待见他行了礼谢了赏赐之后,又道:“说起来,本王对你的身世已有所了解,倒不好用戏班里的称呼唤你。既如此,日后便唤你环儿,可好?”

第二日一大早,贾环才刚起床在梳洗时,便有人来通报说“忠顺王府的车已经候在外面了”,让他快着些。贾环当下不敢怠慢,连忙换了身衣袍,顾不上用早饭便去了。

“当初,荣宁两府被抄的时候,整个贾家上上下下都下了大狱的。后来,荣府这边是贾政的大哥,宁府那边是他的族侄都被判了充军、流放,两府的家眷、下人们也落个发卖的下场。因有北静王等护持,贾家人倒没有被卖到那腌臜的地方,后来也才等到了圣上开恩恢复世职。”

便是庄头刘三也不禁口舌发干,咽了咽喉咙,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这位小爷可真是……让他怎么说好?

这要真是天花疫病,那可就是能要人命的玩意儿,且还不是一条两条命,甚至可能让这整个农庄绝户啊。他怎么就敢这么随便地将这要命的玩意儿随身携带的?!

哦,也是,人家不是说了嘛,他有疫苗的。可是……

他这一庄子的人都没有啊!

刘三不自禁地握紧了拳头,暗暗地抬眼看向贾小环,却没想到正对上他的那双明亮大眼。明明只是个几岁大的娃娃,那双眼睛显得格外天真干净,可却让刘三率先错了开去。

贾小环没有理会刘三,收回目光仍旧看向周瑞,“你还真没说错,环爷我惯来都是会吓唬人的。现如今,怕是整座荣国府里的上上下下,都叫我给吓得不轻。但是,周瑞啊,你又怎么知道,我除了吓人,就不会……杀、人、了呢!?”

大概是年纪太小,贾小环的声音里还带着孩童的稚嫩,即便此时是说着要人命的话,听上去却也仍旧奶声奶气的。只是,这样的童音听在周瑞的耳朵里,便不是那么动听了,反而格外地叫他毛骨悚然。

“嘁,没趣。只不过是个天花而已,竟然就被吓成这样。周瑞,你好歹也是荣国府的二管家,未免也太成样了些吧。”贾小环使坏地将那荷包仍到周瑞身上,眼见着他一翻眼睛就厥过去了,不免鄙夷地嘲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