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位太医想是见惯了世家内宅的事,抑或是被天花占了心思无心他事,尽皆仿若没瞧见这情形一般。其中一个询问了病人的所在,又认真地检查了自己的装束,确定都已经包裹严实之后,方进到耳房里去给小鹊诊脉。

因着日常起居的院子常常被赵姨娘涉足,王夫人干脆都不在那儿呆了,换到了荣禧堂的正房里,这也算是她因祸得福了一回。毕竟荣禧堂的正房由她住着,总是名不正言不顺的,不然她也不会委屈自己窝在那东院里。

贾小环见她这样,却闭口不提自己遭的罪,只拉着他问东问西的,不由得鼻头发酸眼眶泛红。这让他赶紧一低头,将脸埋在赵姨娘的怀里,闷着声音说着自个儿这两天是怎么玩儿的,见到了多少新奇的东西。

贾母心里恼怒异常,却又摸不着贾赦出气,有心迁怒身边之人吧,跟前儿又只有个宝贝儿宝玉,她哪里舍得迁怒。可胸中堵着的这一团气,若是不发出去,她大概几天都睡不好觉。

只听这一番对话,贾小环便能想象得出,贾宝玉是如何腻歪在贾母怀里撒娇打滚的,贾母又是如何对他宠溺有加、搂抱爱抚的。

一大早起来,贾小环便在小吉祥儿地伺候下穿衣洗漱,然后用昨晚剩下的糕饼垫了垫肚子。他小小年纪的,跟偌大的荣国府里请安一圈,还不知得多长时候。以前的便算了,现在环爷可再没打算委屈自个儿的肚子。

兴起者,却是在那角落里瞅见个小家伙儿,一个传说中应该病得下不来床,此刻却站在那儿扎马步,还扎得有模有样的小家伙儿。这样一个小家伙儿,又如何不让老爷他大感兴趣呢。

虽然屋里没有旁人,但赵姨娘仍旧下意识地四下瞄了瞄,才做贼似的从袖子里摸出块帕子来。看那形状,帕子里该是包了什么东西的。

这个环哥儿,还真是没造化的种子!

贾小环摆了摆手,自己撑着身子从床上蹦下来,迈着小方步走到桌前,手脚并用地爬到椅子上。他如今不过五六岁的年纪,爬上椅子的动作难免有些笨拙,逗得小鹊在一旁笑出声儿来。

北静王本还洋洋得意的,待听到后面脸色便有些变了。他在青年怀里一个转身,改倚为趴在青年怀里,微眯着一双略圆的狐眼,语带漫不经心地道:“那贾环长得确实不错,到底是出身荣国府的,不管男女都是一副好相貌呢。就好比那贾宝玉,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鼻如悬胆,睛若秋波的,是也不是啊?”

这事贾环还真不知道,事实上他对荣国府的关注不多。那回在北静王府,若非贾政、贾宝玉自己跳出来,他大概永远都不会和他们碰面。

当日在荣国府,她尚未出嫁之时,何时曾将这贾环放在眼里。虽说都是庶出,可她贾探春乃是自幼在老太太和太太身边儿长大的,即便是个女儿身,可身份、地位又哪里是贾环一个在粗鄙姨娘跟前儿长大的哥儿能比。

就在政二老爷发愁烦躁地恨不能以头抢地的时候,凯旋的大军进城献俘了。

“不瞒您说啊,我也是见过彩霞姑娘的,心里面早就惦记着了。只是,当初还以为她是您环爷的人,便没敢生出非分之想来。今儿您既然提起这事来了,那我老二少不得就得厚着脸皮,求一求彩霞姑娘了。嘿嘿嘿……”倪二一边说着一边搓着手,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贾环。

贾探春初嫁到南边儿的时候,似乎还是颇为得宠的,尽管路途遥远,逢年过节仍旧往荣国府送了不少节礼。其中,便有南边儿特产的水果。水果这东西不好存放,从南边儿送到京城,路途上的花费比其本身都要贵得多。

贾政口中骂得振振有词,却不见贾环有半点反应,只是面容冷肃地瞪视着自己。这叫贾政心中既怒气更盛,又蓦然冒出些莫名的心虚来,不由得更加恼羞成怒。于是恶向胆边生,高高地举起巴掌来,要狠狠给这孽障一耳光,让他再不敢直视着自己。

北静王的生辰,虽然没有大操大办,但因他交游广阔,前来登门拜寿的络绎不绝。待王府长史瞅见贾政同贾宝玉父子的时候,忙跟面前的客人道了个罪,快步迎了上去。

后台里,贾环方才卸了妆换下戏服,忠顺王爷已经大大咧咧地闯了进来,惊得一阵子鸡飞狗跳。他显然也不耐烦这乱糟糟的地方,一把握住贾环的手,拉着人就往外走。

这么三件儿东西,即便贾环当年还在荣府的时候,都是从不曾见过的,更别说据为己有了。当然,这也多是跟他当年的身份有关。一个猫嫌狗厌的区区庶子罢了,即便那府里有什么好东西,也到不了他的眼跟前儿。

不过是又想起了当日的事,就这样也不能安寝,他的心境还是不过关啊。若是叫师父知道了,定是要再教训他一顿的。

李平说完,虽然哈着腰,眼角的余光却没离开他家王爷。他自打王爷出宫开府,便在忠顺王府当差,自然知道自家王爷向来跟贾家这一派的不睦,想必会对这府上的阴私事感兴趣。堂堂国公府第的少爷,如今竟然沦落成个戏子,想必会让王爷展颜一笑的。

欢天喜地的王熙凤出了荣庆堂,平儿已经在穿堂处等着她了。主仆两个对视一眼,并未多说什么,一同回到王熙凤平日里理事的屋子,待她将要紧事一一吩咐了,已是近一个时辰过去。

平儿见屋里已经没了旁人,便手脚利索地给二奶奶奉上一碗茶,然后立在她身后为其捶背。待到王熙凤舒服得哼了一声,方低声地问道:“奶奶可是遇上了什么喜事?我怎么瞧着您可比方才高兴得多呢。”

“还是你个蹄子的眼睛尖,奶奶我有点什么心思,都能叫你瞧出来。”王熙凤心情确实雀跃得很,当下也不叫平儿伺候了,将她按在脚踏上坐下,神采飞扬地道:“老太太已经吩咐了,叫我去跟太太要内库的钥匙,说是让她好生休养休养呢。哼,等我拿到了府库的钥匙,看谁还敢说我是名不正言不顺的。”

荣国府的下人里,颇有几个对自己多有非议的,即便从没人当着她的面说,但王熙凤却是知道的。可即便是心里不平,王熙凤却也不能发作,只因那都是老太太、太太跟前的体面人,便是她也要礼让三分的。可往后就不一样了,她有了府库的钥匙,那便是得了名正言顺的当家奶奶,谁还敢说她个“不”字,可就别怪她琏二奶奶不讲情面。

“这可是好事,恭喜奶奶了。”平儿听了也是高兴,她们这些做奴才的,靠的还不都是自家的主子。如今她家奶奶更进一步,那她自然也更体面三分。

王熙凤也是得意,拉着平儿私语了半晌,方又叹了口气,低声道:“原我还当姑妈的心就够狠的了,却没想到啊……”说到这儿,她下意识地往门口看了看,才接着小声道:“却没想到啊,真正狠心的还得说是老太太。不说旁的,那环哥儿可是她亲孙子啊。”

“奶奶,这话可不敢乱说。”平儿闻言忙起了身,先去到窗边看了看,又走到门外巡视一眼,方才松了口气地回到王熙凤身边,道:“我的奶奶哟,那话是能随意说的,若是传到了老太太她们耳朵里,您可该怎么处啊?”

“不妨事,这不是瞧着没人,我才同你说道说道的。要不然,总憋着我心里,我也不痛快得慌。再说了,这话也只你知我知,还能叫外头的谁知道呢。你,我是知道的,不是那等多嘴多舌的人儿。”王熙凤此时也觉得自个儿言语有些不妥了,便笑盈盈地瞅着平儿说道。

平儿是个有心的,自是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当即也不敢怠慢,忙道:“罢了,罢了,这也就是您说给我听听,还能叫谁知道。”

王熙凤也不跟她再多说,起了身边往外走,边又说道:“方才老太太说北边儿的庄子,我起先还没想起是哪个呢,这不才想起来,竟是都快到了密云的那个,这一路上下来,怕不得大半天的工夫。可得好好敦促着周瑞两口子,让他们利索点收拾了,赶紧上路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