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也不是他有事,而是荣府的琏二爷,说是有事想要见您一面,是以托人托到了我这里,不知您是个什么意思。”倪二笑着摸了摸脑袋,瞪着一双虎目瞅着贾环。

若是设身处地地想一想,今上还真是个命苦的。年过四十才得以继位,偏头顶上还压着位老圣人,身为帝王却不能执掌乾坤;忍气吞声、暗中筹谋了近十年,才好容易将一干老臣掀翻,得以真正的唯我独尊,却怎奈自个儿已经年过五旬,膝下的皇子们也都长大啦。

自打贾政进来,贾宝玉就有些噤若寒蝉,束着手低头站在他老爷身旁,一点儿声音也不敢出。但也许是屋里的气氛太过凝重,让他有些承受不住,一张满月般的圆脸泛白,额上布满了汗水也不敢擦。待看到他老爷剧变的脸色后,更是吓得身子猛然打个哆嗦。

当日,赵姨娘病逝的时候,她也是在身边的,自然也听到了她家爷的诺言。按说,他们乃是亲生姐弟,互相之间有些关照倒也应该。只是,三姑娘那样儿的,真的值当她家爷相助吗?!

北静王拍过去的手,被忠顺王爷非常嫌弃地扫开。需要特别注意的是,忠顺王爷用的并不是手,用的是手中的扇子。即便是如此,忠顺王也似乎是碰上了什么脏东西一样,旋即便将那随身的扇子扔得远远儿的。

贾环当即向着李平深躬一礼致谢,扫了一眼那两只托盘后,方道:“能陪王爷用膳,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只是,还要求李大人提点一二,王爷用膳时可有什么忌讳?我若到时犯了错儿受惩倒也罢了,就怕饶了王爷的兴致,让他老人家用不好饭,那可就罪无可恕了。”

更加让贾环崩溃的,却是那后面发生的事。那日他才被卖了去,第二日就传来了消息,荣国府得了恩赦。当今圣上一道旨意,老爷贾政不但不担罪责,更是得沐天恩恢复世职,一家上下又重新回到那座敕造的荣国府里。

口中低低地赞叹一声,忠顺王爷端起手边的茶盏,轻呷一口,仿若自言自语地道:“果然是如闻天籁啊!风姿绰约,犹如杨柳春风,真是堪称一代绝色。当赏!”

每每心里愁得不行时,贾政都会对着个草扎的小人儿,狠狠地又掐又打又骂的。草人儿的背后写这个名字,正是赵姨娘的。贾政如今都要恨死这个小贱妇了,养了她、宠了她半辈子,却一点儿好处也没落着,倒是摊上一个小贱人,一个孽障,他图的什么?!

当初,就该让王氏狠狠地磋磨她,根本就不该让生下那两个来。即便是生下来了,也该一落草便掐死、淹死、摔死的!王氏这蠢妇当初怎么就心软了,知道弄死周氏肚子里的,就不知道连那贱妇的也弄死?

就在政二老爷发愁烦躁地恨不能以头抢地的时候,凯旋的大军进城献俘了。

贾环站在酒家的二楼上,靠在窗边居高临下地往下看。战俘的囚车跟随在大军的身后,这会儿才刚刚走到近前。他的眼神儿还算好,但也分辨了许久,才认出了贾探春来。

想当初,贾探春在荣国府乃是有名的“玫瑰花”,除了说她浑身带刺儿之外,便是赞她长得好看,眉眼脸庞身段儿,再没什么可挑剔的了。不然,那南安太妃也不会挑了她做干女儿,远嫁和亲去。

可如今这模样儿……贾环轻抿着唇,眼睛灼灼地盯过去。如今贾迎春却是脱了形了,即便是熟人,怕也是十个里面得有一半都认不出来。

身上的衣衫也就不说了,乌漆嘛黑地就瞧不出原先什么样;一头乱蓬蓬的头发,好似还被削了一块似的,结成一绺一绺的,上面似乎还粘着什么;原本白皙光洁的鹅蛋脸,仿佛涂了一层泥浆一样,还是那手艺不好的涂的,坑坑洼洼的没抹匀了……

“如何,可还能认出来是哪个?”忠顺王爷来到贾环身边,也探了身往下看,“我可是听说了,你那姐姐为了逃命,可是捅死了自幼一起长大的贴身丫鬟,然后放火烧了宫殿,打算就此脱身呢。不过可惜啊……嘿嘿!”

忠顺王爷没往下继续说,贾环也能明白他的意思。贾探春的想法很好,但不知哪里出了纰漏,最后还是被擒住了。看她如今的那副德行,怕是没少被军士欺辱,大概……也就剩下条命了。

“她既然已经回来了,那你们也该准备起来。北静王那边可是已经许诺了,只要能为他们办成一件紧要的事,便会把她从牢里捞出来送我。”底下的囚车已经走远,贾环回身到桌边坐下,为自己斟了杯酒,却没喝只拿着酒杯把玩。

“环儿,有时候,本王怎么觉得,你比我们还着急呢。”忠顺王爷眼睛微微一眯,旋即笑道:“放心吧,只要你不反水,那就一切都尽在掌握。”

有时候,他真的不知道,这个贾环到底在想些什么。他难道真的想不明白,若是他真的照计划行事了,会落得个什么结果?还是说,对贾家的恨,对贾政的恨,已经让他能够舍去一切了呢?

贾环并没有做声,只静静地看了忠顺一眼,然后笑了。

贾探春被押解进京的第二天,贾环一大早便急切地来到了北静王府求见北静王。

“你瞧瞧,这可不就来了。只不过,这来得也太早了些,本王可还尚未起身呢,且让他在外面候着吧。”北静王正在用早膳,听见长史来报之后,不由心情大好,便连粥都多喝了半碗。

这贾环自从贴上了忠顺,可是没少扫他的面子,他面上虽都一笑而过了,可心里却一笔笔都给他记着呢,早晚都有算账的一天。看看,今儿可不就能先讨一讨利钱了。要知道,求人就要有求人的态度。

如今已经时入寒冬,北静王足足让贾环在外面等了一个时辰,才将人请了进去。一看见贾环便面带愧意地迎上前两步,语带歉然地道:“底下人不懂事,让环兄弟在外久等了,实在是惭愧。快过来坐下,饮杯热茶暖暖身。”如此做派,已然全不如往日的亲切了。

虽只是一打眼,但北静王已经看出来了,贾环的面上早已不似之前的冷淡和张扬,虽极力克制着,却还是掩不住他的急切慌张。既然如此,他这个被人求的,自然要矜持一些才是。

“王爷,求王爷救命啊。”贾环方一踏进门,便‘噗通’一声跪在北静王面前,一个头磕在地上不起,“王爷,求您救救我姐姐吧,她不过是久居后宅的弱女子,当初和番远嫁也是为了家国,如今、如今她也不知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求您了,救救她吧。只要王爷能救下小人的姐姐,小人愿为王爷当牛做马,为您做什么都行啊。王爷,小人给您磕头了……”

面对这样的贾环,北静王是惬意的,待见他重重地磕了两个头之后,才‘哎呀’一声,伸手将贾环托住,却也并不拉他起来,仍旧由着他跪在冰凉的地上。

“环兄弟你这是做什么,还不快快起身。说起来,咱们都是亲友,有什么事情坐下来商量便是了,何至于你这样,快起来。”话虽是如此说,北静王却没有拉人的意思。

只是让他没想到的是,这贾环是个听不懂人话的,叫他起身他竟然还真的起来了,叫他坐下他竟然还真有脸坐下了。

北静王面上不显,心里却很是不悦,目光微冷地道:“只是,环兄弟啊,那日还听你说,有什么事自有忠顺王爷为你做主,若小王插手反而不好。如今这件事小王若是插手,是不是会惹得忠顺王爷不悦呢?到时候,若是再影响了你的前程,岂不是小王之过了?”

“王爷,这事小人本没脸求到您跟前儿的,若非实在是没法了,小人也不敢来烦扰王爷。救姐姐这事儿,忠顺王爷原先是答应了的,但昨儿也不知是怎么了,竟然再不许小人提起。小人刚要央求央求,忠顺王爷便变了脸色,将小人撵出了王府。如今,也只有求您了。”贾环苦着一张脸哀求,只在提起忠顺王的时候,眼神隐晦地厉了厉。

那眼神儿被北静王瞧个正着,心中不由暗喜。贾环能恨忠顺入骨,那他的大计便成了一半。

“环兄弟莫急,既如此,那小王便替你想想办法。近日大军方才凯旋,朝廷想必正忙着嘉奖有功之臣,不会这么快处置战俘。环兄弟你且安心等上两日,待本王为你周旋周旋,能先探一探监也是好的啊。”北静王并不下包票,笑着拍了拍贾环肩膀道。

探监?贾环一点那想法都没有,心里已经皱起眉来。对于贾探春,他唯一的想法便是,将人带到他娘的坟前,让他娘见一见便罢了。至于之后贾探春是生是死,都与他无干。

只是,这北静大概也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若是不让他确信自己对贾探春手足情深,怕是不会将宝压到他身上。想到此处,环爷登时感激得眼眶泛红,恳切道:“王爷的深情厚谊,小人铭记在心。但凡王爷有事,只管吩咐便是,小人定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好,环兄弟是个爽快人,好,很好!”北静王听他表态的话,虽然并不十分相信,但仍旧忍不住大笑起来。但不过片刻,他便止住笑声,问道:“不过,环兄弟,小王怎么听说,你同你那姐姐虽是一母同胞,感情却并不深厚。你又是为何,要为她如此费心奔走呢?”

早已料到他会有此一问,贾环的心中微哂。贾家果然是个存不住事的地方,他同贾探春并无甚情谊,这事本乃家中琐事,可如今忠顺问罢了,北静又问,可见是都已经打听清楚了的。就好比当年大观园里的诗会一样,甭管是少爷还是姑娘的诗,皆传得满京城都是。

“王爷说得也没错。我那姐姐自幼便在老太太跟前长大,我呢又是在姨娘身边长大的,虽说是亲姐弟,却一年也见不了几面,原该没什么手足之情的。只是,我们到底是一母同胞,一个肠子里爬出来啊。要我眼睁睁地看着她,看着她……我实在是不忍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