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多了……”他突然说。

他睁开眼,对上她全是笑意的眸子,不由微恼。轻斥:“别闹。”

“……算了吧。”杨五道,又问,“上一颗的效力什么时候耗尽?”

杨五接了盆水,投了条手巾,慢慢的把这具身体上的灰尘和烟熏火燎的痕迹都清理干净。她还把他的发髻打开,把他的头发也洗干净了,擦的半干,从新梳好。

“梦见了什么?”他问。

“是你呀,还记得我吗?”杨五挤出微笑。

熟料,徐寿比她还热心。

冲昕移开目光。无端的便起了一阵轻风,拂动帘帐。濡湿的发,贴身的衣裳,青石板的水痕,都瞬息便干燥。杨五微微歪着头以五指通着头发,笑道:“真方便……”

但杨五看着这俊秀少年身后的长剑,却心中一动,问:“周兄能御剑吗?”

身上的衣服也是干燥的,记得之前她汗出如雨,显然她昏迷之后,冲禹也给她施了清净诀。虽则如此,她吃完饭还是洗了个澡。将头发擦得半干,却一丝睡意也无。杨五便又将《炼气初步》重新打开,将听息、入静、内观这三部分的要诀又温习了一遍,放下书,盘膝捏诀,五心向天。很快,便坐忘守一,进入万籁俱寂之境。

“已经这样了,难道再哭哭啼啼?”杨五亦无语,顺手扯一下肩头差点滑脱的衣领,“现在怎么办?”

他在廊下便取出数把锃亮钢刀,往竹地板上一放,发出仓啷磕碰的清脆声音。杨五端了茶出来,见到那些刀大小长短各不相同,甚至还有一柄长刀,不由眉眼弯弯:“有劳徐兄了。”

这件事如此亲密,却不同于男女欢爱,他们虽然已经做过几次,却谁也不曾得到过欢愉。以往,他总是想要速战速决一般的直入主题,干脆利落。今日,他却缓缓而行。杨五以为他至少要先欢愉片刻,却发现自己低估了他的心志。他只是埋在她的颈间微微调整了呼吸,便开始运转体内灵力。

待落了地,徐寿熟门熟路的领着杨五先去科房报备了一下,顺便领了笔墨纸砚,又带她去认教室,道:“这里分了四等,你一字不识,只好从初等开始了。”说着忍不住咧嘴笑起来。

徐寿一听,便知道是不便和他说的。挠头笑了笑,道:“有专门的地方。我带你去。”

杨五懂了。超出了日常供应,意味着要另付钱,在这里,灵石就是钱。她手里一共就只有两块下品灵石,一块还在屋里的阵眼里嵌着,当能源用。能当钱使的就只有一块下品灵石。那灵石还是徐寿帮她领的,有多少他清楚的很,他既然这么说,言下之意就是一块灵石肯定不够。

向下望,黄昏中群群飞鸟归林,薄雾如烟。向上望,隐隐有一队英武男子,脚踏飞剑巡视群山。如披云霞,又如流星飒踏。许多飞行法器交错而行,映出的流光,映得夕阳都暗淡了。向远处望,山峦叠嶂,更是有荡胸生层云之感……

“以后你还会有更多漂亮的衣服。”苏蓉羡慕的道,“道君肯定会给你置办更多的,你的衣服一定会多得穿不完。”

冲昕道君,这还是第一次正眼打量杨五。

临走,看杨五手里还捏着那块灵石,又想起来嘱咐她:“把灵石收好了。”

相比外面人来人往的情景,籍簿司算是相当清净了。这里掌管宗门上下人口登记,除去定期的新进弟子,还包括妻妾炉鼎灵宠。即便是这样,今年的新进弟子早登记过了,现在便清闲得狠了。进了正堂,桌椅倒是齐整,却空无一人。

怪不得徐寿人缘好呢,这话说的,就算杨五不认同,也听了觉得熨帖。便道:“承你吉言。”

都被称作“姬”了,不是姬妾就是炉鼎,可谓是身份低贱。可不知为何,苏蓉却从杨五的微笑中感受到一种矜持的、高贵的姿态。有那么一瞬,她竟然被她平静眉目和淡然微笑中流露出来的气韵压制住了。真是见鬼!

适才便看到了那少女,周身一丝灵气也无,显然只是个凡女。真人不是给冲昕道君寻解药去了吗?怎地带回个姑娘?若说是半路收的新徒儿,还没开始修炼,这年纪未免有些大了。若说是外面收的炉鼎……青年小小的纠结了一下。

生理上的舒适感让她的心情稍稍好了些。冲禹办事不厚道,给出的东西倒真是好东西。

杨五心思电转,瞬间转过弯来。可她最终没有喊出来。她觉得她的骨头仿佛裂开了,并不是错觉,她的骨头是真的裂开了。剧烈的疼痛中,她终于失去了意识。

冲禹仔细的看了看她的脸,才发现她五官其实生得不错,只是因为实在太黑太瘦了,才让人第一眼就觉得丑,不愿去细看。

“真人可还有什么吩咐?”

明知冲禹不太想与她这个小村姑多话,但她疑问埋在心底已久,一直无人能够解答。此时仙人在侧,她翻了个身,盯着嵌在墙壁里的淡青色的玉石——船里明亮如昼,便是这些玉石在发光,她忍了又忍,终究是太想解开心底疑惑,终于轻声的唤道:“真人……”

这无关她愿意不愿意,高兴不高兴。她的爹娘告诉她,如她之前那样见到仙人不叩拜的失礼,若遇到的是脾气不好的修仙者,说不定一个指头就按死她了。

这一年的冬麦虽然收成不太好,终是不像之前那样绝收,给了人们无限的希望。冬天又下了雪,眼看着来年是有盼头的。天太冷,已经不宜出门,杨五妮儿在房子里一样可以锻炼。她做的那些奇奇怪怪的动作,家人只当她是玩耍。就这样玩着玩着,小五就眼瞅着身体结实了起来。

附近几个村子的人带来的十五岁以下带孩子将近一百个。再加上跟着一起来的父母,还有纯粹来看仙人的村人,好几百人聚集在这坡顶上,却鸦雀无声,分外安静。

五妮儿就听见她娘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下:“不行!”她随后“唔唔”了两声,似是被丈夫捂住了嘴。

“小五有点钝,会不会……”这家的男人哀声叹气。

苏蓉看她神色,脸上也不禁一红,辩解道:“我来的时候都八岁了,在我们家小姐身边都待了两年了,什么都会干了。谁知道来到门里,先让我学识字!”

杨五到了这里,发现文字上有辨识困难,立刻便设法找到地方学习。苏蓉却恰好和她相反。

不识字又怎么了,她从前认识的那些姐姐们,不识字,只有人够伶俐,照样能进上房,能当一等的差。反倒是叫她从头开始识字,让她苦不堪言。但住在监舍的时候,师兄师姐们看得严,不学不行。学得太差的,还要被训斥。她只能硬着头皮学了。

结果到了学引气的时候,她比好几个文化课学的好的弟子还更早成功的引气入体。她就益发的觉得读不读书都无所谓了。

很快她就满了十岁。在宗门里,年满十岁便可以领执役之职,自己赚些灵石了。但,是“可以”,并非必须。这个年龄,还有不少弟子还没引气成功,许多引气成功了的,也还不像年长的弟子那样,需要丹药、法器、符箓或者是有其他的开销。一个月两块灵石,宗门还包吃包住管着衣裳被褥日常用品,足够了。

大多数孩子还是依然住在监舍,留在讲习堂学习。

苏蓉则早早的就领了童子役,从监舍搬了出来,就再没回去上过课。宗门对弟子本就是放养的方式,不过是对童儿们才管束严格一些。但修行主要还是在个人。她离了监舍,不受舍监师姐的管束,谁个还有那闲心追着她叫她学习的。

那两年她领着童子役,干得活比正经执役轻省,又因年纪小嘴巴甜,走到哪里旁人都会照顾一二,过得真是相当轻松。

杨五无语半晌,道:“那你也没法一直这么混下去啊。”

苏蓉把瓜子皮丢在地上,叹了口气道:“是啊,我就松快了那么两年,就觉出不好来了。当初讲习堂练气引气都不如我的人,已经超过我了。我就心慌了,上月课也不敢不去了,可去了也是听不懂。讲课的师兄讲些什么,大家都一脸的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就我一个一头雾水。后来我就死心了,就这么着吧。爱咋咋。”

这该说是豁达,还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呢?

杨五扶额:“可是宗门规矩,三十不筑基就放归。那时你怎么办?”

苏蓉的眼神飘忽了一下。

杨五立刻便察觉到了,心动微动,猜道:“你心里已有计较了?”

苏蓉别看嘴碎,关于她自己将来的安排,却还真是没跟任何人说过。这不是她能守得住秘密,而是因为她清楚的知道,她心里那些盘算叫这宗门里的人知道了,少不得要被人鄙弃的。

那些念头她憋在心里已久了,其实早想找个人说说,就是不敢。她瞧瞧杨五,这是个凡人呢,根本不能修炼……

她朝杨五挪了挪,压低了声音:“我跟你说啊……我就跟你一个人说啊,你别告诉徐寿啊!他那个人,满脑子想的都是筑基。你也千万别告诉道君啊,要不然道君嫌弃我,可要糟糕了。”

非逼着杨五答应她不告诉旁人,苏蓉才把她暗搓搓盘算了好几年的心思告诉了她。

“我这辈子,就没可能筑基!”她信誓旦旦说,“我早就想好了,登仙大道,就不是给我走的路。我反正引气成功了,便是放归,也还得十四年之后呢。”

“我啊,我要在这十四年里好好的攒灵石。咱们这里金银兑灵石,比外面还要更贱一些。我攒十几年的灵石,到时候能换多少金银,你想想!”苏蓉想想眼睛就开始发亮。“我有了这——么多的金银,就带上我爹娘,离开宗门治下的城市——没办法,修士太多,不好混——我就带我爹娘,找个凡人国往里一扎。买大宅,买良田,从此呼奴使婢,富富贵贵的过日子,多好!”

“就是金银花完了也不怕。我会种灵药!你看我种的最好的这几种,你知道这都是什么吗?这都是最常见、最常用也最好活的。外面的丹药行,长年收购的。我有这一手,吃穿不愁!”

“这还是后来我在丹药司才有的想法。你猜我起先是怎么想的?”苏蓉停了一下,看了看杨五脸上神情,似乎并无鄙夷之意。果然还是凡人更能理解她啊。这才放心的继续讲了:“其实当时引气入体了,我就想回家了。引气入体之后,学的第一个术法,就是清净诀。我当时就想,就靠着这个,我也不愁吃饭了。”

“我有个表姨母,就给靠给大户人家洗衣服过活的。我那时学了清净诀,就想到了,我以后也可以干这个!我雇几个人,专门收衣服,不管收多少来,我一个清净诀下去,就全干净了。还不伤衣服、不褪色!我这生意一定会红火的,别人都抢不过我的。”

“而且呢,我早想过了。我虽然筑基可能无望了,炼气还是要练的,打不过修士,到了凡人堆里,没人能欺负我。我一想到以后离了宗门,我就有好日子过,我就特别有盼头!”苏蓉滔滔不绝,讲得意犹未尽。末了,还用胳膊肘拐拐杨五:“哎,你说呢?你觉得怎么样?”

杨五觉得……非常震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