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妃见到故人总是如此冷清么?这可真叫故人伤心。”那女子却蓦地又上前一句,微微一笑,伸手便抓我合拢在襟下的手掌。抬袖的瞬间一股熟悉的幽香袭来,非兰非麝,似曾相识,却是说不出的好闻。我喉头一紧,几乎是脱口而出:“你、你是——真静?”

红色的山杜鹃,白色的野百合,还有一些黄黄紫紫我说不出名头的小花。他欣然一笑,“王妃,你吃花不吃?”

“不要。”我话音未落,惇儿便连连摇头,伸手环抱住我的腰肢哼道:“孩儿要跟母妃在一起,母妃去哪里孩儿就去哪里。”

“回去?”我怔怔重复,抬眼便见他静静望我,眸中闪动着恳切的情绪。我确是心动,如果由楚朝出面护我回去自然是最好不过,否则我冒冒然带着两名稚子回返,一旦有何纰漏岂非是绝了拓跋朔所有退路?

漠歌闻言便很有些不情愿,低声劝道:“王妃好意属下心领,只怕王爷等得心急……”

我静静思索片刻,脑中忽起一念,不由曼声笑道:“不若便叫蓁蓁?”

我只得接了。凝目自那玉锁上一瞧,但见除去正面的双龙抢珠图纹,背面犹以鎏金小篆写有八个小字:“长命富贵,福寿万年。”我心中大动,暖意渐生,屈膝便又行下礼去:“妾身代恪儿谢皇兄厚爱。”

为什么在我那样需要你的抚慰,丧子之痛,流散之苦……在我那样的需要你的时候——

那小丫头也跟着走了进来,在我示意下上前将我扶了起来靠坐在榻上。我甫一坐稳身子便伸手将那襁褓抱了过来,睁大了双眼不肯错漏半点地盯着着那襁褓中一张皱皱的小脸细细看着。“小公子睡着了。”那蓝衣女子笑道。

他略微窒了窒,温声道:“王妃勿要担心,小王爷现下很好,小人怕王妃休息不好,这才斗胆将小王爷移架安置在另辆马车之中。”

说着话,只见一个年迈的老者身手跟着两个年青男子急匆匆地便掀开内堂的帘子冲了出来,那两名年青男子手上犹拎着两根木棍,一脸吃了惊骇后的故作镇定,口中直嚷嚷:“什么人?什么人?”

她身子一震,仿佛才意识到我在唤她,很有些紧张地应了一声:“王妃——”

我手上更添了几分气力狠狠一抓,瞬即便缩了回来,狂喜之下面色反倒是沉静了下来,只一颗心如擂鼓般疾厉跳着,几乎要跃出胸腔而去。一旁绣夜与静竹自是喜形于色,纷纷跪下祝道:“恭喜王妃!”

“在看什么?”他迷离了眸光,我想要微笑,然而全部凝起的清醒抵不过他下一刻一个更为激烈的需索,瞬间流失。

他微微一怔,垂眸沉吟片刻,“也不是非他不可。”须臾便抬眼望我,略略迟疑道:“他说了非去不可?”

叶知秋亦跟了出来,抬眼见到我站在门外登时吃了一惊,口唇微动似要说些什么,却终是匆促垂下了脸去,一声不吭。我眼见如此,心中更觉郁郁,只得转向拓跋朔道:“臣妾听说王爷在书房议事,牵挂王爷尚未用过晚膳,因此下便让小厨房做了些王爷欢喜的酒菜送了来。”见他含笑点头,我亦垂下脸去,有些不甚自在地捻了捻衣摆下的细细流苏。

我直言相询,漠歌亦是微微一怔。“洛阳府来的消息,说是皖王赫连祁——”他话一至此却蓦地打住,颇有些慎重得看了我一眼,改口道:“属下也不是很清楚,总之王爷必有安排,王妃不必忧心。”

“我种芍数年,见至尊豪富命妇无数,似王妃这般清净之人倒是头一次见。”他转身将铜壶放在一边磨光的鎏金字石台上,拍了拍手,这才仔细望我,唇畔有若有若无的笑意蓦地开口。

他松了手,任由我怔怔退后一步,手掌却蓦地平伸,自书案上拈起昨日我信手所临的那张白宣。“愿致溱洧赠,悠悠南国人。”

我听他说得委屈,不由微微抿唇笑道:“臣妾可不敢怪罪王爷。”

他却似一怔,只当是出了这一连串的祸事,我必然是情绪低落,想要觅些欢喜事来振振心情,当下哪有不允之理。“宓儿欢喜什么尽管说来,纵然是要天上的日月,本王也当为你射了来!”

我听她如是一说,心下登时明了,这樱桃糟肉必是被她瞧出了什么不对,却是单单针对我这有孕之身罢了!我心底冷陈不已,自然失了进膳的心思,将玉箸抛在一边沉声道:“我只当这腹中孩儿不过是我与王爷惦记罢了,却不想惦记的人却如此之多呢!”

“那么,”我紧上一步到他面前,温声道:“惇儿方才去林子中做了什么?掌心又为何沾染了血痕?”挨着近了,我见到他衣襟口上亦是沾染了暗紫色的血迹,心头忧心如焚,只不知他究竟做了什么,怕他仍是不肯实说,我拉着他到了池畔蹲下,拉着他手掌浸入水中慢慢涤荡着,我替他洗净了手中脏污,又取了袖中帕子为他擦净了水渍,哄慰道:“惇儿,你讲实话,不管何事,但凡母妃能够解决,母妃必不怪你。”

我心头到底是有些微微的犯冷,想起那时我意外小月,他亦是不曾即刻前来探我,原也是为了这样自私的逃避罢?孩儿之于男子女子,到底还是不尽相同,于女子,不管那孩儿的父亲是谁,那孩儿于她总是一痛俱痛,一折俱折的连心血肉,而于男子,却可以不过是一时纵情的产物。纵然亦会为之欢喜为之悲恸,可那真正流失血肉的惊痛,他又怎么会懂?

“惇儿——”我待要开口叫他不必担忧,快些回去休息,却听他朗声道:“父王去了西园,只怕至了天光都无法归来,现下阖府乱成一团,孩儿不放心母妃一人留在屋中!”

他听了我话,目中却似有些恍然,然而欢喜之色却是渐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不错,宓儿,我怎会疑你?!”

惇儿身子一震,我情知他年纪虽幼,心气儿却高,此刻为着熙华那挑眉肆意的态度,他必然是起了好胜之心,待要相劝,却见他已挣开身去,几步走到熙华身前,昂首望她,那眼神分明是在等着她唤人来比过了。

“这络索本非臣妾所有,王爷自然不曾见过。”迎视着他讶异不解的眸光,我静静道,“臣妾本为赏芍而去,然而惇儿顽皮,却自花圃中跌了一跤,这枚络索便是勾在了惇儿的衣裳上,才为臣妾获得。臣妾自问心中无愧,遂留待王爷明鉴,王爷请看。”

我一番言语说得清楚之极,他若不是糊涂人,必然亦能知晓这其间的厉害,孰料他却蹙了蹙眉,很是不甘道:“我只当在这王府中总要比在宫中自在的多,谁曾想竟也多的是矫情之事。倒也可笑,这人与人倾轧反复也便罢了,我这花儿好好的开着,竟也白白受了牵累。”

为着蕙娘的意外猝死,惇儿心下也极是难过的,闷闷不乐地在天光殿中躺了半日,这才在眉妩的催促下起身用膳,来向我问安。我见他情绪不佳,便惦记着带他四处走走,免得愈在殿中呆着,愈容易睹物伤人,毕竟他总是那蕙娘自幼儿哺育长大的。

拓跋朔剑眉横挑,斥道:“放肆!你什么都还不清楚就敢胡乱言语,混淆视听?!”

我甫踏出园门,远远便见到一堆人围挤在左偏角的奴仆房前,见我过来,仿佛个个都心意相通般行了礼便低了头各自散去了,给我让出了一条实在宽阔的去路。我心下起疑,面上只不动声色迈了进去,一眼便见到拓跋朔正阴沉着一张脸在大厅站着,熙华站在他的身侧,小小声地不知在与他说些什么。见我进来,他微微一怔,几步便走到了我身前低低唤了声:“宓儿?”

那传话的小厮战战兢兢道:“孟太医已经在那里候着了,说是公主的情况有些不妙,不知是否误食了什么东西……公主定要见了王爷才肯让孟太医诊脉,请……请王爷拨冗公主罢。”

我侧眼看她,见她一脸凝重,倒果真是有要紧事的模样。我微微诧异,“你有何话要说,但说无妨。”

拓跋朔。

“怎地只有五十两?这个死婆娘,明明说是事成之后会给我五百两纹银,哼,如今使人拿来这区区五十两就想把我打发了?”

我一直住在东园,熙华又入住了西园,目下便只得南园没有正式入住的主子,听说那余容郎君便是再南园沉香亭旁辟了个花圃,植入了他带来的几本品种优良的红芍。我虽然对他颇多好奇,然而身为思贤王的内眷,自然明白这避嫌的道理,自他住在南园培植红芍,我便不曾再过去沉香亭赏花了。然而有时牵着惇儿散步时无意经过那半月形的拱门前,总能远远看到一个碧色衣裳的清瘦身影伫立在花丛中,茕茕独立,衣带当风。若不是他总偏爱穿那颜色极尽青翠的天水碧的衣裳,便如焦叶凝露,青嫩欲滴,让人想不注意到都难为,这样不经意地望过去,倒很有些遗世独立的味道。

冷风飕飕地灌了进来,我抬手紧了紧襟口,忍不住打了个哆嗦。门外一众仆从早已听到了屋中的动静,然而却顾着拓跋朔在屋中不敢进来,我听到绣夜隔着纱帘战战兢兢地问过来一声:“王爷,王妃,有……有什么事要吩咐么?”

他身子一震,忙忙应声:“小人明白。小人这便去安排,务求令王妃满意,王爷放心。”

他不吭声,我低头见他仍是赤着双足,无奈叹道:“阿珺,去天光殿将小王爷的鞋袜取了来,可也太不像话,蕙娘却去了哪里了?”

皇后一时沉吟不语,只微微摩挲着茶盏那温润的边缘。保养得极好的手背皮肤半点也未见松弛,白腻如玉,小指上戴着一枚精雕细琢的犀角镶玉的护甲,置放在案上一下下轻轻扣着,发出笃笃的轻响。

我心中一动,顺着皇后的眸光那样一掠,竟看到熙华一脸无所谓地望着窗外,隔着袅袅的瑞脑香气,那艳红色的一抹愈发刺眼。我忙收回心神,扯了扯腰腹处黏黏腻腻的衣裙,耳听得皇后又道:“这衣裳还是换了罢,虽然天气不错,也要仔细着了风寒。”

我心中一惊,这当初一句早已被我抛在脑后的偈语此刻涌上心头,竟让我莫名地不快了起来。我微微抬眼,瞧见静竹置放在一侧的那只羊脂玉匣子,顿时明了自己心中因何不安。我镇声道:“王爷固然疼惜我,只是规矩却不可废,尤其是目下多事之秋,你可知稍有不慎便会落人把柄,平白教人说王爷是非。”

“偷窥。”我也不抬头,强自压抑着骤然加快的心跳缩身在温热的水中。

拓跋朔一脸厌烦,镇声道:“你如有心,便知凡事有因才有果。惇儿为何自幼便对你不够亲近,为何目下却会如此倚赖宓儿……你如有心,自当明白这其中的道理!”他说着,再不耐烦多看她一眼,挥手便道:“快走快走!”

惇儿闷着头一声不吭,可却清清楚楚地挣了挣身子,脚下一动,却是清楚地向着我的方向迈了过来。我心中大喜,忙伸出手臂柔声唤道:“惇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