妆晨扶着我步进房中,握了握我的手并不觉冷凉,这才稍稍和缓了脸色,扶我在锦榻上坐下。绣夜道:“妆晨姊,小姐快到时辰吃药了,你怎地没有取了药盅来?”

“……知道了,你下去罢。”男子的声音清冽中透着温软,恍惚竟似故人。

我正自思量处,却不防那男子已欺到我面前,伸手便掐住我下巴,我不及躲闪,被他的举动惊地瞪大了双眼,不由惊呼出声。妆晨见状大急,忙扑了来伸手便扯那男子手臂,口中喊道:“大胆狂徒,还不放开公主!”

他说着扭头便要走,我见他这副模样,再忍不住轻笑出声,“漠歌,你可记得我说过的话?”

漠歌尚未开口,一旁绣夜已连连点头,“能的能的,小姐平日里吃的玫瑰果子、芙蓉酥、海棠糕、梅花羹,都是用花做的呢!”

“有、有的。”妆晨连连点头,“太医说小姐从今而后,冬需小心防寒,夏要仔细避暑,犹忌动气、伤心、郁结情绪,如此谨遵医嘱,按时用药,或许亦能早日康复。”

我冷冷一笑,懒与他言语,只招呼太医进来马车,而后吩咐继续赶路。

“漠歌,你也好好休息,明天还要赶路呢。”我见他忙碌,忍不住轻声道。

他近前两步跪下,依旧低垂着头,两手不知所措,似乎很是紧张不安,口中嗫嚅不已,“我、我叫……”

我终于唤出声,却亦猛睁开眼睛,原不过是——南柯一梦。我有些怅然,然而却更诧异自己为何摔落榻下,手肘的疼痛原不是在梦中,而是切切地在当下。

妆晨又为我斟满一盏,含了一丝淡淡的微笑,“小姐好记性,奴婢却记不清了呢。”

我抬眼望着静静伫立在一旁的妆晨,忍不住绽开了微笑,“此处更无外人,却不必如此拘束,你的心意,我明白。”我缩回手去,拢了拢被子,虽是初夏,可京郊深夜却仍是冷得紧,何况外头雨急风大,我怎么也找不着一丝暖意,不由蹙眉,“妆晨,今晚你与我共寝罢,实在冷得紧。”

我无奈摇头,绣夜这泪包,又要寻绢子去了。妆晨并不言语,只微微侧过脸去,然而眼角处清楚的一点晶莹。

“你——”姨母气结,却终究勉强压下了火头,她转向允祺道:“允祺,本宫最后一次警告你,宓儿和亲已成定局,你莫要再胡乱纠缠,误人误己!”

我微觉头晕,以手支额喃喃道:“宓儿不胜酒力,只能饮此一杯,表哥请回罢。”

今番事毕,相信表哥备位东宫定是众望所归,届时宓儿不能当面贺表哥立储之喜,宓儿深感遗憾。”我顿了顿,望向他深邃的眼睛,“然而,望表哥能够顾念多年兄弟情谊,不管将来情势如何,只答应宓儿,此生绝不为难允祯!”

离开尚书府时,我未带走一衫片缕,权当留给爹爹作个念想。爹爹眼眶微红,别着脸只不言语,直到载我入宫的步辇缓缓驾离府邸大门,爹爹才颤声唤了声:“宓儿……”

允祺微微侧身,我这才发现妆晨与绣夜亦跟在他身后,绣夜怀中抱着一领披风,正楚楚望着我,“小姐……”她轻唤,嗓音喑哑,容色凄楚如风中之烛。她走近我身边,将披风紧紧裹住我微微颤抖的身体,“小姐……王爷说,小姐今日便要进宫了……”说到末了,眼泪已然滚落。

了解一二了。在知道和亲之事后,姨母擅自作主将我许给允祯,用意何其明显。允祯为我,必然要与皇帝相争,在此当口,皇帝必恼允祯儿女情长,难成大事。而皇帝之喜恶,是直接关系到储君的废立的。若允祯失幸,允祺便是储君不二人选,允祺乃姨母亲子,自然尊姨母为太后;而若皇帝实在爱重允祯,愿为允祯改变和亲计划,姨母亦可以我来牵制允祯。如允祯终立储登基,因着姨母的养育兼许婚之恩,以允祯纯良的性格和对我的感情,必诚心奉姨母为太后,而我为皇后。进退之间,皆有天地,天下,半点也未落了外姓人手中……

蔻儿出去后,姨母方背对着我,幽幽道:“此事隐瞒于你,姨母亦有苦衷。今次漠国来使提出和亲,皇上很是欢喜,毕竟十五年前……”言及此,姨母蓦然语音略变,颇有晦涩,许是想起那场战乱中罹难的故人,心下伤感。我亦心有所感,见姨母背心衣衫亦不自禁微微抖动,我心下不忍,暂时忘却对姨母隐瞒于我的不满,伸手执住她手,微微用力握住。姨母一怔,转身望向了我,见我眼神不再回避,她唇角微扬,眼中不再留有半丝阴影,朗然道:“十五年前淮陵王谋反,皇上虽终于平叛定国,但我大楚朝国力却早已今非昔比。漠国兵强马壮,多年来一直扰乱边疆,我大楚国土自雁门关以北十二州,早已名存实亡。哼,那漠国狼子野心,若不是对我泱泱大国尚存顾忌,未敢深入腹地,或许早一举攻进京都了。”

允祯瞪大了双眼,忍不住道:“太后祖母,宜男从未与那漠国王子见过面,何以漠国指定要娶宜男呢?”他面色惨淡,便连握住太后裙摆的手指亦是一色的白,见太后不言语,猛回首抓住我手臂,“宜男,你快告诉太后祖母,你不愿意前往和亲,你不愿意!你说呀!”

我顽皮地吐吐舌头,接口道:“姨娘是要告诉宓儿,在宫里说话行事定要审时度势,谨防隔墙有耳么!”

我一惊,忙让妆晨前去开门,绣夜则飞快为我裹上一领湖绿色的彩绣菡萏锦缎夜披。我绕出屏风外,只见爹爹稳步踏进门来,缓缓坐定,手摁在金丝楠木制的桌子上,有意无意地轻轻扣着,发出沉闷的扣扣声。见我出来,爹爹微微颔首:“宓儿,许婚之事,爹爹想了许久,不管如何,总是太过仓促。”

“我——不——准!”

姨母微微一笑,“太后身体不适,本宫自昨儿夜里便在永乐宫侍疾,直至此刻方才得空,希望没有误了宓儿大礼。”

允祯沉默了,我心下已飞快转了几转:那个人,允祯叫他表哥,他又口口声声提到董家,难道他是刑部尚书董翰伯的儿子,御前四品带刀侍卫兼御林军总兵董致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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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微笑摇头,却见妆晨接了戒子点头道:“奴婢这就去。”

“妆晨姊怎么也——”绣夜急得说不出话来,直把个脸急得通红,我拉住她淡淡一笑,“你这丫头,难道我与妆晨都是傻子么,却要你在这里着急?”

“小姐的意思是?”绣夜闻言讷讷,一脸茫然。

我的目光越过绣夜,落向远方,我静静开口,语气虽轻却极是笃定自信,“我自有用意,你日后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