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哥儿,许久不见了。”张若菡垂纱下若隐若现的唇角隐约可见淡淡笑容。

坐着的两位,当是主人。一男一女,看着不像是夫妻,倒有点像是姐弟。女子瞧着三十来岁年纪,头戴帷帽,青纱遮面,瞧不清面容。只因嗓音成熟,服饰稳重,以此判断年纪。她对面坐着的郎君瞧着二十来岁年纪,头戴垂脚黑幞头、身着青锦压云纹缺胯袍、腰系蹀躞革带、挎横刀。刀身裹着黑布,瞧不清制样。他垂足坐于条凳,虽然只是在道旁野店用食,但却仿佛参加宫廷夜宴般,姿态恭谨端谦,一举一动悠然风雅。

“唉,义甫兄,慢点走,我老骨头都要散架了。”

因而算起来,如今张家主人之中只有老夫人卢氏,九章妻王氏、妾孙氏,再加上刚刚归省的张若菡。其余的,便都是仆从了。

张若菡又问:

沈绥举起茶盏,碧色的玉盏,微绿的茶汤,竟是少见的白毫。轻抿一口,顿时香蔓口舌,一片清爽。沈绥不由弯唇,饮尽杯中茶后,一面将玉盏在掌中把玩,一面开始打量起屋内的陈设。

幔帐垂帘的卧榻之上,张若菡正虚弱地靠在床头,自从上元那晚疯狂一舞,许久未动,突然剧烈运动出了一身的汗,被寒风一吹,再加上情绪激动,归家后就感觉头晕目眩,当晚就发了热,一病不起。病情来势汹汹,到了十七日,已然卧在床榻上起不来。高热伴随着咳嗽,还神思不属,满腹心事,夜夜都休息不好。

沈绥这才反应过来这一问话长,众人也站了好一会儿了,也不好意思让众人陪着一起在这门口站着,于是连忙应请。众人在妙印引领下,回到前堂,分宾主入座。前堂石板地上不知何时摆出了与人数等同的两排禅椅,显然是刚刚搬过来的。有两名僧人正在忙碌着上茶,大约是妙印法师之前就吩咐好了,虽然众人是来查案,但其中有几人身份尊贵,可不能怠慢。

伴随着曲调渐入佳境,有铿锵的歌声从二人口中唱将出来: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今日可能是日子特殊,她终于将那黑布裹着的刀亮了出来。黑布取下,人们就看到,那是一柄通体雪白的大横刀,刀柄刀鞘应当是白玉制成的,雕刻着精美的冰雪结晶图案,白玉中段还釉着一圈冰裂纹,美轮美奂。这就是“雪刀明断”中的“雪刀”,以红绶系在后腰,衬着她笔直的脊梁,真是人如刀,刀似人,人刀相衬,雪玉出尘。银面也遮不住她的俊朗,反倒增添了神秘的气质,使得她获得了与沈缙相当的瞩目。

“焦尾何时到的?”沈绥走上近前,查看这架名琴。她之前虽看过一次,但并未细观。

“多谢明少卿关怀,小人为朝廷效力,乃是本职,不觉辛苦。”杨四客套道,语气中总透着几分疏冷。。

无涯听见“赤糸”这个名字,愣了半晌,忽的倒吸了一口凉气。怪不得三娘最近举止反常,原来,竟是怀疑沈绥与当年那个人有关!这可不得了,三娘这是走在悬崖边,要知道那个人一家都是大逆不道之徒,最后全家葬身火海,死无全尸,实在凄惨。她知道三娘这些年来对当年那件事念念不忘,以至于落下心病。却没想到,这个新冒出来的沈绥,竟然会让三娘再度产生一些危险的想法,不由惶恐道:

沈缙想要回答源千鹤,但是发不出声,对方又看不见她的动作。一时间陷入困境,只得又摇了摇铃。

沈绥一路赶往大明宫的路上,就看到好多同僚的车马都在赶路。及至丹凤门正街前,车马已经汇聚成河,热闹非凡。

沈绥抬手撑住树干,道:“树木其实是很敏感的,特别对于脚下埋根的土壤,稍有异样,就会表现在表皮之上。你瞧,这根部的树皮,干缩得如此厉害,代表失了水分,且有斑点出现,代表着土壤出现了炭化。”

“娘子快请起。”沈绥虽不知此女是谁,但实在不习惯受人如此的大礼,急忙探身相扶。

提起吃食,李瑾月连忙将食盒献宝而出,笑道:

“二叔咳疾可曾再犯?”

千羽门,江湖之中鼎鼎大名的情报组织。这世上的事情,无有千羽门所不晓。何谓千羽,顾名思义,是“万千羽雀汇同门”的意思。千羽门有三绝,第一绝就绝在门中人极其擅长豢训鸟类,信鸽、百雀乃至鹰雕,无所不包。也正是因为有此独门绝技,千羽门消息的传达速度是极快的,若是加急信件,当日突发,哪怕远在西域,两个时辰之内就能传入千羽门首脑的耳中。

但愉悦是很短暂的,在二人回程的路上,秦臻骑在马上,就低声问沈绥:

另外,火盆中发现了一种金色粉末,有异香,某请教了一位医道名家,她说此物或许正是曾在平康坊胡姬之中流传风靡过一阵的催情之药,名唤金醉坊。而这种药粉,某在查验方丈遗体时,于方丈右手的食指与拇指之上也发现了。但是这并不能完全代表着火盆在案发之后呈现的状态是方丈自己直接造成的,证据还太少,无法证明。而清修无欲、戒律森严的佛教寺院之中,为何会出现这种催情之药,尚未可知,必需查明。

“郎君好功夫。”那道士赞道。

“最近嗓子怎么样,还有不舒服,或者干咳的现象吗?”颦娘又问。

想到这里不禁苦笑一叹,真是计划赶不上变化。从小她就被莲婢姐姐压了一头,到现在,依旧是毫无长进,在她面前真的是没办法弄虚作假。

这话问得沈绥有些哭笑不得,方才沉郁的心情不觉消减,无奈道:“男女有别,绥不敢近前,怕唐突了居士。”

秦臻也是爬不动了,气喘吁吁地在休息,但他内心并不着急,他知道沈绥一查起案子,那就是“目空一切”,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这个时候的沈绥是不可理喻的,也是极具感染力的,除非脱离这种状态,否则所有人都会被她牵着鼻子走。

一步跨入南门,便可见第一层四壁皆是密密麻麻的题名板,沈绥不由笑道:

“接着小僧在前堂门外敲门呼喊方丈,方丈浅眠,以往不多时便会给小僧回应,但是当日并没有。小僧疑惑,便尝试着推门而入。没想到前堂门并未落闩,小僧心中疑惑更甚。方丈晚间就寝,必会将前堂正门落闩。小僧进入前堂后,就径直向后堂的方丈寝室行去。寝室门是开着的,床铺整齐,并没有睡过的迹象。小僧猜想或许昨晚方丈禅定,并未回寝室,便又绕至东厢禅室,发现禅室的平推门关着,但并未落锁。拉开门后,看到屏风已然翻到,小僧在门口,便……一眼看见方丈倒在书案旁,不省人事。”说道最后,这位侍僧显然是回忆起了当日的惊恐,一时语气有些滞涩,面色更白了。

方丈室的结构其实很简单,前堂中央供着一副吴道子亲笔所绘的观世音画像,后堂是方丈寝室。东西两个偏厅,东偏厅是方丈自修的禅室兼书房;西偏厅是膳厅,是方丈平时用餐的地方,一般方丈也会在此招待关系比较亲近的客人。

“沈翊麾,府君着急找您,您快跟某家回去吧。”

过天王殿,便可以瞧见巨大的殿前广场。广场以青砖铺就,左钟楼右鼓楼,中央是御道。眼前豁然开朗,放眼望去,台基高耸,楼宇如云,真可谓“穷班孪巧艺,尽衡霍良木”,壮丽非凡。远处大雄宝殿伫于白玉壶门莲座台之上,如浮于云端,涤荡天地浩然之气,让人不由自主想去拜服。

秦臻顿了顿,伸手取了紫铜茶壶,倾茶入玉盏,沈绥见茶汤清亮高香,便知道是清茶而非煮茶,闻香应是洞庭碧螺,不由欣喜。她与秦臻一般,都爱清茶,不喜煮茶。

此刻忽陀终是驯了马儿,牵马赶上。承喜放缓了步子,继续带路,沈绥与她并身而行,闲来搭话:

“她身子不好,你也并非多么康健。这些年习武不辍,才能有现在的自由之身,可得懂得珍惜。这连日来冒着风雪赶路,吃不好睡不好,舟车劳顿的,待进了城,我得给你号号脉。”

“公主晚间可要入宫中赴家宴?今晚得跟圣人一起守岁罢。”老太太向李瑾月问起此事。

可没想到,李瑾月却并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温情脉脉的内堂之中出现了短暂又令人难耐的静默时刻。只见这位掌兵公主斜倚着凭几,单手曲拳撑住太阳穴,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斜对面的坐席,出神的模样。那一双杏眸半眯着,晕着冷光与刺痛,威势逼人。但是那强作的威势下,却藏着忧虑和忐忑,唇角抿得紧紧,隐忍、受伤又薄怒。这模样清晰地映入在场众人眼帘,一闪而过,很快她面上就带上了温和笑容,转过头来回应老夫人的问话:

“自是要进宫的。许久未回,阿父可饶不得我在外。”说完,淡笑起来。

老夫人不动声色,心底却发紧,暗道真是孽缘,纠纠缠缠这许多年,还是放不开。张家其余女人们面色也隐有古怪,显然应当都看出来了,方才公主紧紧盯着的人,可不正是张若菡吗?可张若菡呢?却局外人般,低眉垂眸,闲静淡漠。

这些年来,张若菡凭空蹉跎年月,出嫁不得,明面上,大家都说她性格出世,太过恬淡,不是为妻为母的好人选。但实际上,愿意娶她的儿郎多得是。慕容辅的二儿子就是其中之一,对张若菡已然爱到骨髓里,非她不娶,因而哪怕冒着让家族丢丑的险,也要搏一搏。但是慕容辅之后,再无人家敢来提亲,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有一个骇人听闻的绯闻传出,这绯闻就是关于张若菡与晋国公主李瑾月的。

双并蒂怎结果,磨镜相扶不允俗。堂堂皇室嫡长女,与名臣家的千金,传出磨镜丑闻,时人多闲言碎语。张若菡幼年时曾是李瑾月伴读,二女有同窗之谊。原本,晋国公主十五出国子监入军,那时已与张若菡分道扬镳。十七岁时,公主更是远赴安西都护府,与驻守安西都护府的大都督萧义夫的嫡次子萧八郎完婚,之后一直与夫家一起戍守边疆,两人已无来往。

就在四年前,发生了慕容家来张家提亲自取其辱这件事,那一年恰逢王皇后出事,李瑾月当时被软禁在长安晋国公主府中。此前一年,萧八郎死于战场,公主失了丈夫,这一年生母又死,整个人非常消沉悲痛。那个时候张若菡念及过往情谊,时常出入公主府,公主对她非常依赖,须臾不能离,举止亲密更是超越一般的关系,当时府内便有这种传闻传出,但很快就被公主以雷霆手段压下,然,未曾想却被慕容家恼羞成怒之下扩散流传。之后张若菡主动疏远公主,公主却似乎不想掩饰了,那段时间经常以各种借口来张家探望,其心思一目了然。如今看来,此事绝不是空穴来风,是确有其事。只是,或许不过单相思,张家人心里对此都很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