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屋子里已经熄了烛灯,只能瞧见人的轮廓,细微末节都看不清。即便如此,唐夫人还是撑起一个笑,这才唏嘘道:“宛宛也是大姑娘啦。”

她好一番遐想,没等多久,上午的诗会便结束了。那年轻臣子先行辞过,只剩晏回和唐宛宛,还有赶车的侍卫了。

“啊哈哈……”唐宛宛干笑了两声,连忙补救:“我就随口一说。”

穿在身上的衣裳是泥灰色的,上下一般粗细,唐宛宛看得眼角直抽:“我的流苏裙绢纱裙如意裙百褶裙呢?怎么穿这样的?”

晏回叫道己公公呈上去,跟唐宛宛一人一碗分着喝了。赵美人傻了眼,却见陛下还问那姑娘:“好喝吗?”

门前停下一顶小轿,马上男子利索地翻身下了马,快步走到轿前将妻子扶了下来。从轿子中行出的妇人一身长袍广袖,正是学馆的女夫子苏黎。

他父皇在位时便大兴科举,拔擢新臣,可多方掣肘之下,只打起个轻飘飘的水花。曾经的新臣熬成了老臣,如今都在太和殿最后排垂首敛目站着,年轻时“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抱负都被磨了个干净,变得油滑世故,如何能委以重任?

“太后娘娘好喜欢~”

“你可真是……”唐夫人嗔了半句,连带着两个媳妇都是哭笑不得,这批评的话是接不下去了。

“钟宜芬死活要退婚,这说明什么?说明她对陛下动了心思。”何卿之笑得嘲讽:“可再次被传召入宫的只有你一人,陛下也只给你赏下了东西,钟宜芬可是连根簪子都没拿着。这说明太后娘娘和陛下压根没瞧上她啊!她方才对你冷嘲热讽,肯定是气不过呀!”

“课业?”唐宛宛瞠目结舌,傻愣了一息功夫,苦着脸说:“我都忘了课业是什么了!”

道己介绍完兔子,看着唐宛宛的目光颇有深意,“老奴多句嘴,今日姑娘方离了宫,陛下便亲自将上个月西洋进贡的礼品单逐行看了一遍,觉得这垂耳兔最适合姑娘。西洋总共献了九对兔子,陛下在这九对兔子中选了半个时辰,千挑万选,这才挑好了这两只。”

——好好的姑娘家,怎么偏偏有口臭呢?

唐宛宛平时穿的衣裳都是怎么好看怎么来,她孩子心性,戴的首饰也喜欢花哨,妆奁里挑不出一样朴素的,自然不合宫规。这一时半会儿的,去金楼买首饰还赶得及,量身裁衣却是远远不够。

再比如唐宛宛的二姐唐玉儿,三年前嫁入了刘将军府,此后边疆竟没生过一场战事,相公没再上过战场,连前些年被误会“战死沙场”的公爹都好生生的回来了,直叫一家人又惊又喜。

唐大人和她想到了一处去,长叹一声:“我怕是啊。”

一旁坐着的唐家二哥看得眼角直抽,张了张嘴,到底舍不得说她。

不是老师。

整整一个上午,前年的恩科榜眼何缙都有些心不在焉,别人手头的折子都快整理完了,他还有大半摞,眉头更是拧成了深深的川字。

“陛下。”何缙深吸了口气,从矮案前行出几步跪在下首,提前打好腹稿这才敢小心开口:“臣昨日下了朝,在致德街一家茶馆听了会儿书,谁知那说书老朽竟是个信口胡言的,说了一通不着四六的东西。臣一时大怒,令扈从将其扭送到了顺天府。”

两旁坐着的新臣纷纷停下动作,面面相觑,纷纷诧异:这等小事有什么好邀功的?

晏回正在批奏章,闻言并未抬眼,似乎是低笑了一声,漫不经心问:“那老朽说什么了?”

何缙小心觑了觑陛下的神色,未果,只得艰难开口:“那老朽说……唐家幺女身具福禄寿三星祥瑞,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凤格之命……”

众臣都倒抽了一口凉气:何为身具凤格?就是说这姑娘有做皇后的命。

晏回停了笔,竟还能笑得出来:“这话哪里不妥?”

“大大的不妥啊!”也不用何缙再说,一众年轻臣子七嘴八舌道:“坊间说书人一向规避皇家事,如何敢有此等大逆不道的言论?”

“陛下应速速着兵士去将这些个胡言妄语的说书人抓起来啊!万万不可让此事传扬开来!”

“此等奸计背后定有高人指点,一传十十传百,其后患无穷啊!”

晏回但笑不语,慢腾腾喝完了一杯茶,这才道:“众爱卿口中的奸计,乃是朕想出来的。”

一众年轻臣子都怀疑自己的耳朵聋了……

历来这坊间传闻都是天家大忌,说书人什么都能说,唯独不能说皇家之事。若有违者,轻者罚钱,重者问斩。前几年传得沸沸扬扬的“天子无后,国之将亡,应废帝另立”的说法也是这么传开的,陛下用了一年功夫方力挽狂澜。所以这群臣子一听到坊间传闻便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了。

——万万没想到此事是陛下亲自派人传开的……有那脑子活泛的最先反应过来,试探着问:“陛下此举,莫非是想让唐家姑娘入主中宫?”

“有何不可?”晏回淡声问。

“万万不可啊!”喊出这话的臣子几乎破了音,才这么几息功夫就出了一脑门子汗,以为陛下是糊涂了,扯着嗓子喊道:“历来帝王不可私自立后,需与朝臣三议方可啊陛下!”

晏回垂眸,纸上是他方才拟好的说辞,此时只是照着念罢了:“唐家姑娘身具凤格,乃是钦天监监正率其下掌天象、历法、吉凶的十数位属官测算七七四十九日得出的结果。唐家姑娘入主中宫实乃天命所归,民心所向。朕只是顺应民意而已。”

这么几句话顿时把在场众位唬住了,毕竟钦天监一直都是个挺玄乎的地界,其测算十之八|九都是准的。那监正更是个奇诡莫测的人,额心竟生着一道竖纹,仿佛那裂纹后头生着第三只眼似的。

御书房静了半晌,一人迟疑着问:“钦天监当真有此测算?”

晏回摇摇头,微笑:“朕编的。明日叫他们按这说辞拟个折子出来,在朝堂之上大声诵读一遍就是了。”

“陛下!”忠心耿耿的一群新臣直想抱头痛哭,连天命都敢编一个出来!竟还要钦天监帮着一起瞒天过海!

晏回垂了眼睑,继续批奏章了,还给他们灌输大道理:“成大事者需得另辟蹊径,众爱卿只知墨守成规如何能行?”

御书房里噗通噗通跪了好几个,争先恐后说了一通,好不容易才争出一个顺序来,其中一个慷慨激昂说道:“请陛下三思!微臣知陛下思慕唐家姑娘已久,然而立后一事非同小可。整整八年后宫没有添过人,唐家姑娘入宫便已经是后妃的眼中钉肉中刺了。若是直接入主中宫,定会成为众矢之的,被人从家世到容貌再到品性通通拎出来指摘。陛下当真忍心?”

晏回笔尖微涩,迟疑了一瞬。

另一人又说:“即便钦天监帮着陛下做戏,即便陛下力排众议得以让唐家姑娘为后,可姑娘一上来便要执掌后宫,但凡出了丁点差错,定要被御史指着鼻子骂,成日受朝臣口诛笔伐。陛下当真舍得?”

晏回又迟疑了一瞬。

再有一人说:“陛下若想立后,姑娘的德容言功、诗书礼仪都需层层审核,恕臣直言,姑娘如今年纪尚幼,怕是没几样能合格的。若想将这几样都学明白,起码得一两年功夫,陛下当真能等得及?”

这三个反问听得晏回心中一震,将这三个反问仔细思量:宛宛母家式微,纵是他跟钦天监联手捏造一场“天意”,也只能将将弥补宛宛身份上的缺憾;若是宛宛入宫即为后,自然是要执掌六宫的,真真是得谨言慎行,不能行差踏错半步,若不然面对的便是御史的口诛笔伐;

再有,那德容言功、诗书礼仪,她怕是没一样能行。

落笔后,晏回静默良久,终是苦笑:“是朕心急了。”

他这心病其实由来已久,不光是为了宛宛,便无这立后一事,也会在别的地方露出端倪。世人眼中惊才绝艳的少年天子呵,心中自有万千抱负,便应如鹰鹫一般在高山之巅展翅翱翔,可却偏偏要受世家桎梏,一刻不得松快。

大盛建朝二百余年,沉疴痼疾已埋进了根里,仿佛一棵日渐衰颓的老树,想要这树枝繁叶茂经久不衰,得悠着劲儿将病根一点点挖出来,稍有不慎便伤筋动骨。

晏回靠回龙椅上,阖上眼揉了揉眉心。实在是憋屈,难得想出这么一个不憋屈的法子,也仅能逞一时意气,怕是真的后患无穷。

底下跪着的年轻臣子们见陛下想开了,暗暗松了一口气。瞧见陛下这副疲惫的模样,又生出几分心酸来,忙劝道:“三品及以下品级的妃嫔册立属于陛下家事,也就是说,陛下将姑娘册封为三品婕妤,这是无须与朝臣商议的,端凭陛下心意。”

婕妤确实有些低了,晏回算了算,上头压着德妃与钟昭仪,宛宛不知得受多少委屈。她那么傻,兴许连跟他告状都不会。

念及此处,他又问:“当真没有别的法子?”

众臣子都苦着脸摇头,却有一人迟疑着开了口:“臣尚有一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