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种思维怪圈儿,任何人都会有这种思维体验,凡事只要你一开始往坏处想,就越想越坏,往好处想就越想越好,这时候思维过程和思维内容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出选择的思维角度和路线。就像水秀在游街示众时她想到自己冤枉一样,越想越冤枉竟理直气壮骂着跳起来。铁锁一开始就觉得自己无耻,就走进了自己的耻辱的深渊。

她跳着骂:老天爷你订的这是啥规矩?我男人死了我为什么不能找男人?

游行开始时,人群才跟着往外涌。不同的是,没有人再骂她,妇女们也不再打她和拧她,人群只围着她在街上走。这样子不再像游街示众,倒像水秀带领人们去什么地方请愿一样。刚走上街头时,水秀还低着头,眼里还噙着泪,走着走着她主动把头颅昂起来,挺起了胸膛,愤怒地仇视着人群和这条古老的村街。慢慢地,她心里泛上来强烈的仇恨。由于迎着阳光走,太阳的光芒一直照着她的脸,摇晃着刺她的眼睛。她忽然抬起手,指着太阳,指着老天爷叫骂起来。

出事的那天夜里有着很好的月光,水秀家的院子里被月光泼满了。她和铁锁在柴草屋里做爱,被突然翻墙而来的黄家人堵住了门,按住了身子。为了避开孩子,他们经常在这柴草屋里约会做爱。地上铺一层厚厚的麦秸,临时在上边搭一条小褥子,就做成了地铺。这环境虽简陋却更突出了偷情的神秘和刺激,又感到安全,做爱时就放得很开。做到高潮处,水秀常常忍不住死活就呻吟着尖叫起来,这尖叫声把铁锁煽动到疯狂,也传出院墙通知了乡邻。那夜里黄家人就是捉着这尖叫声,把他们当场抓住的。当然,这场捉奸活动是经过计划安排好的,并事先请示了黄家族长,得到了族长的允许。不经过族长同意,没有人来捉奸,一来不知道为什么要捉,二来不明白捉住了怎么办。族长说太败坏黄家门风,惩罚这贱妇!这就给他们找到了捉奸的正当理由,使捉奸变得理直气壮,差一点就成了正义一样。

这一摔彻底把水月的做戏感觉摔干净了,摔得她灵魂出窍,就像演员被摔下舞台扭伤了脚,回到了生活的真实之中。这是动人的决定性的一摔,这一摔才把水月摔到了婚姻面前,使她赤裸裸面对婚姻。在她今后长长的岁月里,她永远也忘记不了这动人的一摔。我做梦也没有想到,老实憨厚的郭满德会胆大包天,第一次相亲就敢把姑娘抱起来扔在床上,突奇兵那样将水月打击。这种出奇制胜,使他在水月面前改变形象,昂挺胸高大起来。

想当初人们都不理解,为什么漂亮灵秀的水月会相中了憨厚丑陋的郭满德,将一朵鲜花往牛粪上插。当时人们就说非出事不可,还真让人们给言中了。

铁锁认真地点点头,就算答应她的话。

“嫂子你嫌少吗?”

“夜老长,睡不着觉,老是想嫂子。真是忍不住了,来看看你。”

山里老年人回忆,水秀是在丈夫死后守不住贞操,才放荡开自己。没有人去追查她丈夫的仇人、只说是被黑枪打死的。反正那年月黑枪也多,黑枪这个词语就掩埋了一个男人的生命。黄家人不关心水秀母女的生活,反说她是灾星祸害了黄家。好像人就是水秀杀死的。黄家族长正式通知,她孩子姓水永不准姓黄。在黄村她成了单门独户。水秀眼前的路就这样走短了。

水家自然是不甘心绝后的,又无生出男孩的能耐,水秀的父亲要把水家烟火续下去,只好计划为水秀招一个上门女婿。这是一种有趣的话语,在旧时父权社会结构里,为了使男人后继有人,在无奈时也让女人娶一个男人,说白了是找一个生育工具,却文化成一种形式叫上门女婿。不能叫娶只能叫招。一字之差,就道出腐朽来。

接着,人逐渐多起来。有时候屋里已经有人了,外边还有人敲窗户,她就没好气地说,屋里有人,赶明儿个吧。她说这些话时不再有不好意思,脸不红心不跳,完全是生意人一个。那样子就像谁找她干活,她已经接下了别人的活,就回绝人家一样。

她越来越看不起这些找她的男人们,平时在阳光下看他们一个一个正经君子模样,只要天黑下来,摸到她床上,就低三下四像孙子。只要脱光衣裳,马上就换了一个人,猪狗那样不要脸,没有一个好人。

起初做这种事,水秀觉得收了人家的钱,替人家干活一样。后来感觉生了变化,不仅仅要挣钱干活,同时要使用牲口那般使用这些男人。就像借用别人家的驴拉磨,小鞭子抽打着它,累得驴一身汗水,把她的粮食磨成了面。

她逐渐学会打和戏弄这些嫖客。没心情便罢,收了钱由他们自己折腾。心情好起来时,她就让他们侍候她,享受性行为的快活。然后再把他们赶下床,轰苍蝇那样赶他们出去。有时候洗罢身子干干净净往床上躺下,回想这些臭男人,她觉得自己成了戏台上的君主,这些人成了她的奴隶,她的狗。

有时候夜深入静,她也觉得自己很坏,成了坏女人。只要回到世俗观念里,她就感到不安,不明白这鬼日月还要过多久。想到再不能在人前当好女人,就觉得伤心,就害怕这日月。这种意识来回流动,常常使水秀感到进退两难。

其实,人都生活在两难之中,没有人能够逃脱。

这大概就是生的苦恼。

有人叫苦海无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