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的忍人人笑了,朱老爷托言既有人来了,自己就下去歇着,浅草也出去让人把李三老爷的行李搬进来。厅里只剩得他们甥舅二人,李三老爷才道:“婉姐儿,见到这样,我就也就放心了。”婉潞低低地道:“三舅舅,娘的确对我很好。”说完又觉不妥,方要改时李老爷已经笑道:“这有什么,一家人本就要少些隔阂,你过的好,姐姐和姐夫在地下也才放心。”

婉潞想起往事,睁开双眼,正好对上秋烟的眼,不等婉潞说话,秋烟已经端上杯茶,婉潞接过,笑着问道:“你怎么也不瞧瞧这京中景致。”秋烟的手已经握成拳在婉潞腿上轻轻敲起来,淡淡笑道:“奴婢本是京里人,侯府的家生子,陪着二姑娘出嫁的,本来想着这一辈子都离爹娘极远了,谁知二姑娘要挑个丫鬟陪姑娘回来,奴婢这才求了二姑娘得以回京,这也是托了姑娘的福。”

连日媒婆东出西进,带了四五十个十来岁的小姑娘上门给朱氏选,朱氏瞧了十来日,乡下的女子,先不说长相,连个懂礼仪的都没有,吴妈妈看的直摇头,最后总算矬子里面拔将军,选了两个十岁左右的小丫头做粗使,剩下的一个都没留。

走出祠堂门,门外还围着人,七老爷和旺宗媳妇两人被捆了跪在一起,旺宗媳妇刚小产过,还是从床上被人拖下来的,那张粉脸没有半分血色,半闭双眼,若不是绳索有人拉着,只怕早倒了下去。

“够了。”清脆的喝止声传来,人群让开,走进一个年轻少妇,她进来见了面前情形,对在地上坐着哭个不停的四太太道:“四嫂,你是当家的人,难道这些事都掌不住?”四太太拍着大腿哭的正兴,听见这话,声音不但没收,反倒哭的更大声些,口口声声作孽不说,还骂着旺宗媳妇。

“姑娘,虽说春风不寒,姑娘要走走,还是穿上斗篷好一些。”吴妈妈的声音响起,接着那件斗篷就披到了婉潞身上,婉潞轻轻摇头,这份好意也只得领了。

楚大嫂嘴里对四太太十分不满,拉着杨妈妈说了好一会,事情多不说,一天三顿饭不过就是老米饭,连口汤都舍不得给,就连今日回来,在她那里忙了一早上,也该留顿饭吧,竟说怕朱氏这里有事找,忙的催她回来,怕多吃了她家一碗饭。

曾大嫂没料到被八太太阻住,不由看向她,八太太见她眼神里瞬间而过的一丝愤怒,晓得她们姑嫂之间只怕也有些不为外人道的,眉一挑:“曾大嫂,我晓得你要为你小姑出头的心,只是这是大事,怎么说也要那边亲家来做主。”

那头微微一晃,上面剩下的饰也掉的差不多了,新媳妇顺势一坐,哭的更加娇滴滴的,那声音可不小:“哎呀婆婆,媳妇有什么,你说就是,这打算是什么?”这声传出去,外面坐席的人听着,觉得不像是小事,都停了筷子看向里面,今日送亲的本是大舅哥,筷子一扔就要往里面走,被一只素手拉住,是在新房等着新媳妇回来的曾大嫂,新媳妇去找婆婆本是她在旁撺掇的。

来帮忙的个个都奇怪,还是一起动手,把这些东西摆设起来,再点上一对红烛,照的屋内亮堂堂的,也算是喜气洋洋。乡俗今夜要小儿压床,四太太小气,舍不得钱,只用袋子装了一升绿豆放在床上压床,就关上了门,等着明日迎亲。

婉潞坐下之后就等朱氏像以往一样开口说出为什么要给四老爷家送钱的理由,但见朱氏一字不吐,只和自己商量绣什么样的花,心里不由有些生气,说出的话就带了一些怨气:“给浅妹妹绣什么样的花我心里早有打算,只是太太也该管些正事,那不知从哪里来的族人,大把的银子送出去,实在是。”

若顺着话,说这些流言,引诱都是孩子不懂事说的,还是会被朱氏抓住,让自己去教训孩子,到时自家的计谋又不成了?四太太思前想后,只得咬牙道:“六婶婶你何必这么难过,宗哥儿还小,族里有些读不上书的,见他日日去上学,自然有些孩子淘气,逗他玩乐是有的,但是若存心还是没有。”

朱氏神色都不动,招呼她进了屋,倒上茶,既进了这样屋子,四太太也要装个斯文样子,小口小口地喝着茶,嘴里还不忘说话,那眼可是嘀哩咕噜地乱转。

续宗呵呵一笑,婉潞正待阻止,续宗已经说出缘由:“今儿我去上学,遇到四伯,他说千万不要像姐姐样不孝,我这才回来问姐姐的,然后姐姐说以后遇到这种事情定不能什么话都不说。”

婉潞吐一口气:“妈妈,它日我嫁出了,定要让丈夫喜欢心疼我,断不会纳妾讨他的喜欢,况且君子本该如此。”听到这样的回答,吴妈妈脸上冒出丝古怪笑意,这样的话并不是头一次听到,虽不忍心,依然回答道:“姑娘,你还小,日后就明白世上的君子太少。”

说完李三老爷捶胸顿足,哭个不停,这哭可就比不得昨日在灵前的那假哭,朱氏低头思量一下,看来这李三老爷还算天良没泯,他既是婉潞的亲舅舅,话又说到这里,对他可不能像对族里那些人,等他哭了一阵这才开口劝:“俗话说,浪子回头金不换,舅舅既有悔意,那我也不好强留,只是本是至亲,日后也要常来常往,才是做亲戚的本心。”

这话说的对,李氏当年的嫁妆可是一分一毫都没动,朱氏早预备好了话,听到这话,用手理一理袖口,闲闲开口:“当年大姑娘的娘心疼女儿,说现在穷了,只怕置办不起嫁妆,要把这份嫁妆留着给大姑娘,好让她日后长大去赵家做人,谁知这话也被那些人拿来说,在病人床前说什么她手里有钱不拿出来花,大姑娘的娘这才一病不起。”

婉潞本想急急走到客座那里,走到一半的时候又徘徊住,春燕她们停下脚步等她,吴妈妈面上神色还是没有动,只是淡淡开口问:“姑娘,你可是有些疑惑?”婉潞索性坐到廊里的美人靠上:“吴妈妈,三舅舅就算见过四伯他们,也是许多年前,有交情也不多,若说蒙蔽,在这家里寻个人打听一下,或者问我就成,为何还会听四伯他们的呢?”

朱氏已经变色:“别说我平家还有一口饭吃,就算我平家没有饭吃,平家女儿也不会从别人家出嫁,真这么做,日后到了地下,我有何脸面去见老爷?”李三老爷咳嗽一声,竟不知道从哪里找话来反驳她。

夏妍拿过一笼斗篷给婉潞披上:“姑娘,虽说入了春,风还有些大。”说着夏妍又白春燕一眼:“你啊,别仗着姑娘宠你,就这样没上没下。”春燕过来给婉潞系着斗篷,也不说话,只是抿着嘴笑。

朱氏暗叹一声:“就你们姐弟陪着你舅舅吧。”婉潞应声而去,朱氏望着她的背影,心里不知该做何想,朱太太又开口了:“妹妹,你瞧瞧,她还是这个样子,你又何必心疼她?”朱氏本就心烦意乱,被这样一说心头更乱,皱眉道:“嫂嫂,你少说两句。”

这让朱氏的面色微微一变,称呼自己娘家的姓而不是婆家的,又不还礼,难道真的是要来问罪的?但朱氏也是见过些风波的,已站直身子:“正是,三老爷还请上座。”听到朱氏口里也变了称呼,李三老爷心里暗道,果然是个刁钻的妇人。

等婉潞祖母去世时候,李家虽有信去,也只回了封信回来,这些年山高水长,消息不易,和那边往来渐渐也就淡了。婉潞听的朱氏这么说,倒皱了眉头:“这边离那边一来一去,也要二十来天,这才半个月,太太着急什么?”

叶氏明白她心里在想什么,不免也要为自家辩白几句:“亲家太太,我赵家也是有名望的,比不得那些轻狂的势力人家,不顾脸面混做,这自小的婚约,别说你平家现在不过是没了爵位,就算到了没饭吃的时候,我们做亲家的,难道还不会招抚一二?”

叶氏见她这样说,也没打转弯:“这件事,论起来是不该说的,只是六侄子年已十八,本说的是明年过门,这下出了这事,按了礼呢,侄媳妇是该守丧三年的。”

朱氏停止哭泣,拉起婉潞的手:“大姑娘,这等没体面的事,我倒不怕,只是怕传扬出去,损了大姑娘的体面。”婉潞心头一颤,方才四老爷说的话还在心头,赵家要退婚?虽说自己祖母去世之后,婉潞心里明白,赵家对这门婚事渐渐不似从前了,四时八节的礼虽没缺,丈夫却从来没来过自己家门,虽说未婚男女不该见面,可女婿上岳家的门也是常事。

杨妈妈命丫鬟重新上了茶,七老爷给四老爷使个眼色,四老爷嘴一咧,做出个哭样来:“六弟妹,老六这次没了,我们做兄弟的,实在是伤心不止。”说着用袖子盖住脸,嘴里嚎啕了两声出来,五老爷和七老爷也有样学样,各自用袖子盖住脸。

赵亲家,那就是婉潞的婆家,平老爷一倒下去,就遣人去报信,只是他家虽在离此两百来里的京城,算着时日,前日就该到了,今日方到,是有些怠慢了。

赵家府邸很大,从院子里面走出来,七拐八绕,差不多走了一盏茶的功夫,婉潞留心记着路,赵思贤对她笑着说:“平日去给母亲和祖母问安,都是在她们的上房,和这路不一样。”说着指向前面:“母亲的上房在这个方向,祖母的上房就在母亲住所的前面。”

他的话语很淡,婉潞的心里更觉温暖,两人这时已拐上一道游廊,游廊尽头是一道月洞门,穿过月洞门,走上另一条廊道,从这里绕过去,就是一个极大院子,两边墙下植满花木,对着照壁的,是七间正屋。

婉潞看着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七间正屋,知道这就是侯府的正屋,上面悬着三个大字匾额,慎思堂。旁边没有题款人的名字,只镌着小小的一方印。这是当初太宗皇帝赐的,当日靖安侯府的主屋上,也挂着这样一面匾额,不过改慎为凝罢了。

婉潞不由平息静气起来,到了这里,赵思贤也放开握着她的手,面上的神色不自觉地变得有些严肃。慎思堂的大门虽然开着,不过里面一个人也没有,除了宫里下旨和王侯来访,这间屋子从不招待别人。

慎思堂的左边开着门,里面能看到人影晃动,赵思贤带她走进的就是这间。里面已经按照顺序坐满了人,上面高居正位的,就是侯府当家人老侯爷和太君月氏了。老太爷的左边是侯爷夫妇,右边是二老爷夫妇,剩下的依次按了年龄排列。

在老太爷的旁边,还有两把空椅子,婉潞当然知道这椅子不是给自己预备的,而是预备等会给侯爷夫妇行礼的。

见他们进来,年纪比赵思贤小的都依次站起,七爷虽然站起,他身边的年轻女子可没有要起来的意思,郡主之尊,连老太爷见了也要客气三分,自然不用起身迎接哥嫂。

婉潞扫了一眼,此时还不是分辨这些的时候,婆子已在老太爷跟前放好拜垫,婉潞和赵思贤双双跪好,把手里的茶盘举高。老侯爷痛快喝了茶,月太君却先拿起茶盘上放着的一双鞋子看了起来,看完了还交给侯爷夫人楚氏:“大太太,我眼睛有些昏花了,你替我瞧瞧,你这媳妇的针脚做的是不是密?”

婉潞规矩跪在那里,周围本来就安静,月太君说完这话之后就更安静了三分,楚夫人接过鞋子,都不用细看就能看出针脚细密,做工精致。新媳妇给太婆婆,婆婆做的鞋,自然是下了百倍的工夫。

只是自己婆婆本来就不喜这门婚事,之前已经变着法要退亲,今儿这样,是要给新媳妇一个下马威,到底要不要为媳妇说句话?老侯爷已经开口了:“针脚细不细密又怎么了?横竖你又不穿。”老侯爷的话给楚夫人解了围,她把鞋子放回茶盘上,笑着对月太君道:“婆婆息怒,儿媳妇这几年精力实在欠了,眼神也没原先那么好,这摸着,针脚也还算细。”

月太君哼了一声,把茶拿起沾沾唇,意思意思喝过,接着把一对荷包放在茶盘上。这关总算过了,婉潞站起身,瞟一眼面色有些不好的月太君,记得以前她和自己祖母虽然关系不是特别亲密,也不至于现在连面子情都没有?

后面的见礼也还顺利,侯爷不管内务,楚夫人年将五旬,生在官家,嫁在侯府,上有婆婆,下有儿媳,无数双眼睛盯着。不会像月太君一样天真烂漫,照例接了茶,拿了鞋袜,教导几句也就过了。

二老爷夫妇也是这样,三老爷是侯府异数,二十多年前就和侯府决裂,投军去了。四老爷现在在户部任员外郎,四太太一双眼十分精明,往婉潞身上扫了无数眼也就过了。

大爷生来是个富贵闲人,大奶奶潘氏平日要帮着婆婆管理家务,自己院里孩子还小,瞧起来倒比大爷还要老那么几岁。二爷是三老爷的庶出子,去年点的翰林。据说三老爷就是为了他的生母才和侯府决裂,那是侯府不能说的事,自然婉潞也没打听出内里底细,只觉得这位二伯温文尔雅,听说他是二太太带大的,果然二太太是个善人。

三爷倒没什么出奇,只有三奶奶秦氏一张脸笑的像花一样,四爷是二太太的长子,行动之间和二爷有些相似,果然是一个娘带出来的。四奶奶水氏端庄坐着,脸上的笑容不多不少,五爷和四爷同母所出,笑容也差不多。婉潞不由多瞧了眼五奶奶,周氏出身将门,还当她是那种英气勃勃的女子,谁知看起来有些娇弱,偶尔还咳一两声。

到七爷跟前,郡主总算站了起来,礼数也还周到。剩下那几位都是弟弟妹妹,依次见过礼,婉潞只觉得脸都快笑皱,府上有体面的管家们又来给新任六奶奶磕头,过赏钱银子,总算可以坐下听上面两位老上辈再来教训几句。

茶还含在口里,就听到月太君透着慈爱地对赵思贤道:“贤哥儿,你现在娶了媳妇,院子里的人手想来不够,你那奶妈妈我瞧着也是个不着三四的,你媳妇初来,我让老李家的去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