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果复开心地笑了,觉得挺有意思,随后又觉着,这黄段子,好像当兵时曾听人讲过,就不可气地训斥了小货郎:“尽胡扯,杨维臣,我还不知道?借他个胆儿,也不敢碰人家的娘儿们。”

这种恐吓那么厉害,丈夫死后就失去的安全感,离她越来越远了。她登时明白了一点,在黑风口这片土地上,要想再掀起一次什么运动,简直不费吹灰之力。这种担心的产生,使他在比通常确定去留决定所需要的时间更短一些的时候,就做出移民的打算。上次回日本探亲时,父亲就劝她尽早迁居日本,当时她考虑两个中国血统的儿子,在日本会影响他们的学业,就暂时放弃了移民的打算,现在看来,那种想法是不现实的。为了尽快成行,她削价处理了家里的全部财产,用成捆的钞票,疏通了办理移民手续道路上的各种关卡,终于在下个月的十八号,良子带领她的两个儿子,无限眷恋地离开了黑风口。

这种含沙射影的恶毒攻击,是显而易见。人性复苏后的梁果复,第一次感到不可遏制的忿怒,他抓起了砍刀,不顾后果地冲出了家门,幸亏被子及时赶到的得财用力抱住,才没惹出祸来。小货郎是个精明人,知道黑风口的前革命者,现在已成了一头地地道道的困兽,一旦兽性爆,是什么歹事都干得出来的,于是他就立即闭上了嘴巴,加快步子,赶紧回到自己家里。

在开始的几封信里,一本正提经的香书,的确曾为家乡的父母处境流过几滴眼泪,甚至在复信中,还煞有介事地劝导父母,对父母表示由衷的同情。渐渐的,当他现母亲的每封来信几乎都是同一内容时,就相信母亲不过是患上了老年人常见的愤世症,这种病症的最大特点,就是他们对往昔的生活一味地怀恋,对现实的一切都感到厌烦。于是,香书每周给家里的回信变得简短了,如果没有什么事值得提,往往就是“我一切都好”“一切如旧”的几句话。尽管这样,傲慢的母亲也总把等待儿子的来信,看作是自己生活中的一件大事,每次收到儿子的信,哪怕只有短短的几句话,她也会像读圣旨那样,每天把信擎在手里,反反复复地读几遍,直到下一封来信收到为止。这种情况直到香琴得财他们回家,才有所好转。

应当说,梁果复还从没像现在这么迷惘过。特别是当他亲眼看见良子从卡车上卸下一件件稀奇玩艺。从前,为了让黑风口人信服他的种种革命理论,在村口老榆树下,他梁果复曾那肯定地把资本主义说得一无是处,可是,当良子把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家用电器启开使用,他就觉得自己的脸上火辣辣的,脊梁上不住地流着冷汗,羞恼中,他甚至责怪国家为什么要允许良子回日本探亲呢?其实回日本探亲,倒也没什么,可海关千不该万不该让她把那么多新奇的玩艺带回来。这种玩艺的出现,对黑风口人来说,不啻扔下一枚重磅炸弹,因为他梁果复耗费了那么多年的心血,给黑风口人灌输的无产阶级革命理论,几乎被这几件玩艺,轻而易举地给摧毁了,而且好多黑风口人,会得出这样的结论:以前他梁果复向黑风口人宣传的革命理论,全是骗人的鬼话。

“根本不是,我只想结婚。”高壮的野人说:“我们都是黑风口人,都有名有姓。”

梁果复听不懂年轻人对他说的鬼话,但听他们那放荡的笑声,明显感受到他们在嘲笑自己,心里有些后悔,觉得不该把心思告诉这群无礼的家伙,就打算以后不再理会他们。和梁果复相反,道边儿是因为和这些小青年一起,能够使家中气氛轻松愉快,才喜欢这群家伙的。而且这群小青年对饮食从不挑剔,做什么,他们就吃什么,不像去年和敬毛领来的漂亮姑娘,娇嘀嘀叫人无法侍候。

“这是我朋友。”敬毛毫不要脸地在大街上,把姑娘介绍给见到他的黑风口人,姑娘则用英国贵族妇女的高雅雅礼节,向每一个见到她的人致意。这就把梁果复气得火冒三丈,甚至当众宣布:禁止儿子把那姑娘领到老梁家。敬毛似乎对父亲的忿怒表示理解,听到这一不幸的消息时,没有表示出一点惊讶,不失知识分子的斯文,从容地领着姑娘走进村里,甚至还有意在村中绕了个大圈,以便让更多的人看见他们,然后才亲亲热热地回到家里。敬毛是准备用无比无耻的厚脸皮,向父亲解释当代年轻人的恋爱观的。

一回到家里,他就开始关心母亲。先,敬毛决心用学过的知识,治疗母亲早年在哥哥们出事时患的流泪症,因为这种症状,严重影响了道边儿的身体,防碍她干各种家务活儿。敬毛知道,这种心灵上的疾病,是任何药物都鞭长莫及的,他就准备用心理疗法,给母亲治疗。在这一点上,敬毛倒有点像从前热衷革命的父亲,只是方法比较文明,决不会对人产生副作用。他用从书本上刚学来的一套干巴巴的理论,海阔天空地跟母亲大谈人、人生、人生的价值;谈死、死亡的因素、死亡的意义以及不同类型和方法。敬毛非常健谈,常常能不吃不喝,一口气谈上二十个小时后,仍显得口伶舌巧,其间只上几次厕所,把道边儿聒噪得一见敬毛就憷,千方百计躲避敬毛。但敬毛总能及时地在各个角落找着她。

“咱们永远不可能啦。死了这份心吧,香书。你会再遇上比我好一千倍的的女孩儿。”招财抽泣着回答了香书,转身跑开了。

下个月十五号,梁果复又带回了令他恼丧的最新指示。他哭丧着脸,命令黑风口人把墨迹未干的“打倒邓小平”的黑色标语重新涂死,“他又出来了!”梁果复迷惘不堪地说,正是从这时起开始,梁果复彻底被子淹进迷惘的深渊,疑神颖鬼症,也达到了极限,不再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有好人,甚至包括他自己,对任何事物都辨不清是非,对上级的最新指示,也失去了往日的激情,他仿佛误入迷魂谷的一头同困兽,再也找不到出去的路径,觉得自己付出了那么惨重的代价,经过长期艰难险阻的跋涉,最终却又回到了当初出的地方。

这种情况持续了大约半个月后,一天夜里,正当两个人处在高潮时——为了尽兴,这个革命的女人,甚至采取了一种配合的态度,忽然,静夜里暴出一声敬毛令人毛骨悚然惊叫:“来人啊!”实际上,敬毛此时正在梦中,上山打此时遇到了把他团团围住的狼群。这种惊天动地的叫声,像一根无情的棒子,打散了一对正在不顾人伦的鸳鸯。爱毛像一块滚下山崖的石头,倏然滚进自己的被窝;而招财浑身剧烈地哆嗦了一下,觉得脊梁骨里蹿进了一股冷气。只是从这一瞬间开始,她才仿佛从将近半个月的恶梦中猛然惊醒,觉自己犯了罪,但为时已经太晚。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她只好老老实实地承认,当初自己为这种行为寻找的种种借口,都和从前自欺欺人的骗术一样,只不过是为自己能够长期浸泡在这种弥散着诱香,却注定不会使人幸福的毒液中的行为开脱而已。现在,这一切在美妙的借口下进行的丧失人伦的行为,经过敬毛的一声惊叫,都像云翳掠过后的缤纷世界,阳光下,一切都变得那么清晰,她那早已伤痕累累的心上,又被戳了致命的一刀。在她短暂的一生最后的几年里,残存的,只不过是时间越长,痛苦就越长的死亡前的挣扎。

“他患了肝癌。”心火盛告诉香书,“已经到了晚期。”嗣后,心火盛神秘地在香书耳边嘀咕了几句,就转身离去。

第二天上午,教授去参加劳动改造后,香书把自己担心的事,告诉了父亲。维臣以严肃的态度,听完被吓破了胆的儿子诉说,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最后冷静地嘱咐儿子,先不要声张出去,等他仔细观察了后再说,免得冤枉了好人。香书答应了父亲,并要求协助父亲一道观察。这样,白天里两家人仍像没事一样,宇文教授脸上仍表现出那么一丝痛苦,行动那么迟缓,对谁也不愿搭理,落落寡欢的,偶尔说一句话,也显得木木讷讷的;而老杨家的父子,则像跟踪案犯的老练侦探,在教授面前表现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儿,但眼角却不时飞出警惕的目光,显得那么有耐性。夜里,香书根据以往的经验,在宇文教授屋里将要亮灯的前一刻钟,摸到父亲身边,岂不知父亲一直就没睡,两眼亮,密切注意着教授屋里的动静。果然,像香书说的那样,一刻钟后,宇文教授屋里的灯光兀然点亮了,接着就传来一阵窸窣声。维臣费力地爬起身,拄着拐杖,极其老练地轻声走到教授的门边,没让拐杖出一点动静,香书也胆战心惊地跟在后面,四只眼睛同时窥向坐在被窝里往纸上写着什么的宇文教授。

李有德死后的第二天晚上,早年梁果复的好友杨维臣,被斗断了一条腿。那天晚上,武斗队在“忠”字舞台上,用三条板凳搭起一个台子,让黑五类分子杨维臣跪到上面,接受革命群众的批斗,审问他为什么要生养出专门勾引革命家庭男青年的丫头?批斗会进入高潮时,一个武斗队员,猝然狠踹最下面那条板凳一脚,维臣立时从高处摔落下来,跌断了一条腿。岂知维臣因祸得福,用断一条腿的代价,换得在家养病的自由,暂时离开了阶级敌人队伍,免除了不少挨斗的苦难。

工作队对自己的要求相当严格,他们不准黑风口人给他们另立小灶,每天在村里挨家挨户的轮饭,而且不准村民们优待他们,只吃玉米面饼子和玉米面粥,以及些许咸菜,一边咬饼子喝粥,一边婉转含蓄地向主人了解村子里的阶级斗争情况,吃完饭,交一点钱和粮票,就起身离去,既不显得热情,也不显得冷淡,对谁都一本正经的,给人一种永远猜不透的神秘感。可是几天后,村里人就现,工作队到副大队长李有德家吃饭的次数,比到别人家的次数多了。开始,大家都怀疑,是李有德的老婆制作的日本料理,刺激了工作队的胃口。不久,大家又现,工作队开始频繁地找梁果复谈话了,而且每次只谈梁果复参加革命前,和好朋友杨维臣一道打劫大车店的事儿。起初,梁果复还以为,工作队是在了解他早年的英雄史,准备替他呈报上级,表彰他呢,因此,每当工作队和他谈论那些历险的往事时,他就满怀豪情地把那段往事讲得精采纷呈,往往言过其实,只是在吹嘘时,他尽量回避提到杨维臣,不消说,他不愿把那段英雄史,和一个历史反革命连在一起。尽管这样,几天后,工作队还是突兀对他变了脸,声色俱厉地向梁果复正式宣布:从今天起,停止他现行的各种职务,他现在的所有职务,暂时由副大队长李有德代理,同时,经组织研究决定,对他实行隔离审查。理由是,眼下有人指控他早年干过土匪勾当,并犯有抢劫罪,和他一同被隔离的,还有早年和他一道打劫大车店的好朋友杨维臣。

从惊恐中回过神儿来的炼钢工人,几乎来不及把高炉砸倒,一砣重型炮弹似的家伙,就从高炉胴体里轰然倒下。这就是黑风口炼钢工人,在过去几天里忙碌的成果。这砣沉重的黑东西,不像是成千上万吨的钢铁,倒更像梁果复当初带领探矿队,到山里寻找无果的铁矿石。要把这砣东西搬走,需要五十个壮汉才行。梁果复完全绝望了,停止了像拉磨的驴子一样绕着高炉踱步,心情异常沉重地蹲到炉碴旁,不顾巨型炸弹似的家伙的熏烤,一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玩艺,不住地大声叹息。

小货郎谨慎地凑到梁果复身边,矫情地蹲了下来,用一块石头轻轻叩击那砣炉碴,炉碴就发出悲凉的铿锵声。“其实,”他有些矫揉作态,“这就是铁。”旁边的人都相信,小货郎这样说时,连他自己都不相信,眼前的这砣东西是铁,只不过为了讨好梁果复,却意外地遭到了梁果复的斥责。

“别瞎扯啦。”梁果复拿一只眼睛白了小货郎一眼,“我连铁和炉碴都分不清啦?”这种不留情面的训斥,让小货郎挺难过,脖子热胀得厉害。可是,当省长秘书胡干,代表省委省政府来黑风口检查指导大跃进运动时,立即消除了梁果复心里有郁闷。

“哈!”胡干指着那砣炉碴惊叹不已,“太了不起了!现在全省农村的其它地方,仅能把钢铁烧红,可你们黑风口已经炼出钢铁了,你们在大跃进运动中,走在全省的前列,照这样下去,不出两年,你们就能提前进入共产主义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