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由于心火盛说话不吉利,给大财和香琴招来了连死亡都无法雪洗的耻辱和苦难。

“你爷爷早进地府了,他们那里是不搞阶级斗争的。”梁果复不屑地驳斥儿子,“可在黑风口却不行,我说不行就不行!”

一天,在三两粮时曾明了思用机油医治大肠梗阻的小伙子,突然又萌了明创造的灵感,他竟敢当众宣布,能用一泡尿,在干燥的地面,书写出“毛主席万岁”五个大字。好多人都说他在吹牛,小伙子一时性急,当众脱下裤子,做即兴表演。他富有经验地抚弄好生殖器,而后以书法家精湛的笔法,节俭而恰到好处地利用尿水,一泡尿工夫,在地面上书写了“毛主席万岁”五个热气腾腾的正楷大字,风格古朴典雅,笔调苍劲有力,颇具魏晋风韵,甚至说,有人竟打算用它当字帖,教孩子们临摹学字。当天晚上,小伙子就站到了阶级敌人的行列,出现在革命群众的斗争大会上。在接到群众举报后,梁果复略加思考,就给小伙子拟定了罪名,是“现行反革命”。

“怎么啦?”在表现出片刻的惊骇之后,招财后退了一步,压低了嗓音,“纯粹的小农意识。”

梁果复凯旋般复职,在黑风口引起的轰动,恰如他当年复员回乡时引起的轰动。几天前还满怀信心地巴望他倒霉的人,这时都显得惶惶不可终日,其中最厉害的是李有德,一连多天称病在家,而老杨家和老梁家现在,则沉浸在喜庆的气氛中。老杨家大眼皮娘儿们,当天就宣布解除先前对女儿们的宵禁,并主动和道边儿重新拟定了孩子们的婚期,四个年轻人,从这一天开始,又重新相聚了。

道边儿的威吓那么厉害,最终镇住了丈夫,梁果复张了张嘴巴,没说什么。他相信,这个长期和自己同枕共席、表面驯良而内心刚毅的娘儿们,是会干出这种蠢事儿的。在万分无奈的情况下,他不得不十分生气地答应了倔犟的道边儿,说如果大财他们非要和阶级敌人家的女儿结婚不可,他,作为一个革命的父亲,将不给他们一分钱,甚至一点有益的帮助,而且,还将不允许他们把不同阶级的媳妇,领进这个革命的家里。

两家人充分感受到了事态的严重。两家母亲开始对各自儿女的反常行为进行一番繁琐认真的研究。早晨,儿子上工后,道边儿摆脱了一群毛的缠绕,独自走进两个大儿子的房间,想从儿子们的炕上,现一些有益的启示。她先看到的是,儿子们的被子胡乱地放在炕上,已经很脏了。道边儿随手把儿子的被子掀了一下,马上就被眼前的情况惊呆了,两个儿子的被子,已经污迹斑斑,比浆糊浆过的被单还硬实。霎时,道边儿脸上出现了做母亲不应有的红热,她恍然记起,公爹的服孝期限眼看就要过去,公爹活着的时候,就已经给给孩子们订下的婚事,看来已经到了非办不可的地步了。道边儿心里滋生出一种内疚,觉得对不住儿子们,这门亲事实在拖得太久了。她顾不上眼下一大堆的家务活儿,也没顾得换件干净的衣服,就到老杨家去了,准备和老杨家商量商量,赶快把孩子们的婚事办了。由于加紧走路,她的腿显得比以前罗圈得厉害了。

“你说呢?”道边儿吃了一惊,诧异丈夫已被革命弄到多深的程度了。

经过毒药折磨的黑风口人,现在只好把充饥的目标转向树皮草根了。在一个不太长的时间里,他们把黑风口山上的所有树皮都品尝遍了。经过反复咀嚼和试验,他们最后找到了一种最理想的充饥树皮,那便是榆树。这种树皮口感好,咀嚼时没有一点苦涩味,入胃也不会引起什么不舒服的感觉,利便、耐饿,最关键的是,它不会引起浮肿。短时间内,榆树成了黑风口人袭击的目标,人们像疯子一样,到处寻找它。只几天工夫,黑风口附近的榆树,便像不知羞臊的赤裸的女人,一丝不挂地站在风中,雪白的一片。连树口挂钟的老榆树,也在劫难逃,从此成了一株枯木,像垂死的人,向空中伸出一只手。

在宫殿的门边,站了很长的一队人。他们手里都拿着一张纸儿,上面好像还有些表格,在走进那扇黑漆的大门时,让门边坐着的挺胖的恶煞神一样的家伙在纸上划个“x”,随后就走进黑暗的世界,永不回头。老头儿好像认识门口坐着的那个人,相信自己在哪里见过,只是一时想不起来了。那家伙穿一身黑色制服,下巴上长个黑痣。为了证实一下自己到底认不认识这家伙,老海南也排到那长队的后边,这时他才现,在这里排队的人,已经完全石化了,像一排安了滑轮的木桩,机械地向前滑去,而且滑动的度很快,他几乎来不及多想,就已经来到了大门口。

老海南的话被奇迹般地证实了。当天夜里,黑风口饿死了十二人。梁果复以无产阶级的同情心,宽宏大量地向死者的家属分别捐送了半领席子。倒不是生产队出不了钱给死人做棺材,问题是,照目前的情况看,如果将死人装进棺材,黑风口全村的男人,将抬不动一口棺材。这样,死者家属只好用半领席子,卷起死者,草草将死者打进阴府。

到了新的定粮法实行的第四天,晌午,梁果复就有点打熬不过了,终天狠下心来,暂时放弃了定粮法,在大食堂匆匆喝下一碗粥,套上一辆牛车,往普兰镇去了。他要去找经常向他传达上级最新指示的领导帮帮他,哪怕能借给他一车粮食也好。黑风口人目送牛车慢慢悠悠地离开村子,指望傍晚回来时,能让黑风口人吃一顿饱饭。晚饭时,当牛车晃荡在村口时,人们才现,车上没有一包粮食,却多了一个戴眼镜的姑娘。

其实,最让梁果复生气的,还是共产主义供销合作社的关闭。这间无人管理的商店,仅仅开业了两天,就不得不把门钉死。当然,照它的设计者的想法,这里应当最能体现共产主义的特色,橱窗里摆着应有尽有的各色货物,每件货物都有明码标价,黑风口人需要什么,就可以径自来取,然后根据价码上标出的价码,把购物款自觉地投放进一个长方形的钱箱子里。“共产主义嘛。”梁果复说,“人的思想觉悟都是非常高的,谁也不再有私心杂念了。”他兴致勃勃地告诉黑风口人,共产主义供销合作社,就是大家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生活源泉。可是,他不能原谅自己的是,由于一时疏忽,没给共产主义大商店更多的关照,致使在商店开业的第二天早晨,当他喜冲冲地来地到商店时,竟被惊得目瞪口呆,供销合作社里,简直被糟蹋得不成样子,货架上没留下一件商品,全被抢购一空,而长方形的钱箱子里呢,除了钻进板缝里的一枚硬币——那枚硬币显然被谁用树棍子抠过,再也找不到一分钱了,最可恶的是,不知哪个坏蛋,居然把橱窗上的玻璃撬下一块,偷回家里去了,并在做案时,还在地上撒了一泡尿。梁果复心里挺气愤,觉得黑风口人辜负了党的多年教育和培养,没有理解他苦思瞑想的宏伟蓝图,根本不像他原先想像的那样,已经成为具有共产主义觉悟的一代新型农民,

“什么谁家的!”小货郎说话居然仍有底气,头脑也还清醒,“真贱,摔的,从后山崖上滚下了。”

“我看倒挺好。”香琴得意地说。

“可眼下没有锅怎么办?”道边儿想把丈夫拉回现实中来,但丈夫仍拒绝上她的圈套,不可思议地大摇其头,“可以先用别的东西代替嘛。”为了证明这种想法是可行的,他打算明一种可以代替铁锅做饭的最新式的炊具,并很快把这种想法付诸实践,亲自给道边儿示范。他在院子拐角处,用三块石头搭起一个简易灶台,而后就从家里拿来一个挺大的陶盆,架到灶台上,这个陶盆是道边儿平时用来盛粥的,接下来就像一个风餐露宿的旅行者,往陶盆里倒一些水,把柴草在盆底的石头间点燃。对这种简易的小明,梁果复颇感满意,完全忘记了高炉炼钢失败带来的烦恼,如果不是又遇到一点小麻烦,他甚至打算将此种明在黑风口推广。正当梁果复打算用这种陶盆烹饪美味佳肴时,陶盆显然不大理解梁革命的心情,偏偏在他心情最佳的时候,“嘣”的一声崩裂了。盆水迸流,淹灭了盆底的火焰。炭火上出剧烈的咝咝声响,翻腾的烟雾拔地而起,烟雾弥漫,叫梁果复的一只眼睛流泪不止。像高炉失败时的心情一样,他感到羞恼和迷惘,却弄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这天夜里,在父亲老海南粗鲁的谩骂声中,在妻子气恼的抽泣声里,在小毛们嗷嗷喊饿的哭闹声中,梁果复率领一家人,以惊人的忍耐,抵御了饥饿连续不断的袭击。直到第二天早晨,梁果复终于成功地明了用搪瓷脸盆代替铁锅做饭,多次革命失败后遭受的打击,才算到了头,一家人总算解除了饥饿的威胁。可是随后产生的困难,一点都不比原先的小。一家人无论怎么精心安排,也处理不好是先做饭后洗脸呢?还是先洗脸而后做饭?因为如果先做饭后洗脸,那就必须在洗脸之前,费挺大的劲儿,洗净脸盆锅里的油污,不然洗完脸后,脸上总要留下一层油污;而如果先洗脸而后做饭呢?又必须反复多次把洗脸盆抹干净,不然,做好的饭总有一股肥皂味。

当老海南准备劈掉屋里最后一副门框时,恰好是那年的八月初十,下午四点一刻,狂吹乱刮了两个月零八天的台风,突然像被缰绳制服的野马,在黑风口上空嘎然消停下来,从云缝间,倏然射来一束阳光,像一把利刃,霍然割断绵绵雨丝,刹那间,一股凉风从西北吹过,天上的阴云,顿时像退潮的涌浪,徐徐地向远方退去。傍晚的阳光,将桔红的彩霞,镶镀在汉白玉似的云边,朗彻的天空,显得异常穹辽高远,秋天来了。老海南畅舒了一口气,扔下打算用来劈门框的斧子,扛起锄头下田去了。天黑前回来时,他又重复了台风刚开始刮时就说过的那句话:“完了。”他告诉道边儿,地里所有的高稞庄稼,都被台风纠缠到一起,烂掉了,只有少数地下茎庄稼,还勉强。这一年,黑风口村粮食欠收了,富裕的人家和贫穷的人家,几乎是相等的收获。为了备足够全家人吃一年的食物,老海南冲破了道德防线,不得不万分伤感地从儿子失踪前弄来的银子里,拿出一半,到普兰镇花高价买回几袋粮食。